夫胜宽没想到他居然真就不再开口了，好像他要离开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莫呀，你不打算和我解释了吗？”他眼眶微红，嘴巴嘟起，气汹汹地瞪着眼睛发问，像一只鼓满气的河豚。

宋一一被他突然的出声打断了思绪，伸手勾住他的肩膀，软声道：“阿尼哦，这不是在等着胜宽尼问我吗？”

夫胜宽双手环抱在胸前，在心里暗自吐槽，什么嘛，怎么搞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一样，问就问！

“既然要回美国，又为什么来体验当练习生呢？也并不有趣啊。”

宋一一有些恍惚，最近不少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外公外婆问过，kelly 和Alex问过，洪知秀问过，文俊辉也问过。

他总是回答，因为好奇。

在伊藤离开的一年里，尽管他常常努力回顾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画面，很多记忆仍旧冷漠地离他而去。

生活并不是每分每秒都会被摄像机刻意记录，当他遗忘掉伊藤的生活习惯，当他想不起二人的旅行脚步，当伊藤的音容相貌也变得模糊......

他终于认识到他的大脑就是一头无情的吞噬记忆的怪兽，迟早会将触手伸向他对伊藤的感情。

如果有朝一日连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情感都被遗忘，他该如何自处呢？

他同样会渐渐忘却和始终坚定不移爱他的家人之间的珍贵回忆，只剩下他们单方面记得和珍惜，这并不公平。

他选择了逃避，因为他没办法再日复一日地直视那些无条件的爱意。

2008年8月，他从上海回到洛杉矶，带着保镖和家政阿姨，搬到了圣莫尼卡海边的一套别墅。

他远离了家人，从来不主动交朋友，避免和他人建立过于深入的关系，他不想要再带着愧疚和人相处。

或许会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吧，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

一个星期前，抵达韩国的第一天，他和金延洙偶遇在和家人聚餐的饭店，那时的他只是礼貌性地应对搭讪，答应花时间聊一聊也仅仅是被诚恳打动而已。

谈话的过程中，随着金延洙的介绍和谷歌查到的内容，爱豆这个职业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除去那些为了勾引他而故意夸大的水分，令他感兴趣的就一个点——粉丝。

他并不缺乏喜爱和追捧。

做棒球选手的时候，尽管少棒和青少棒比起大联盟和NCAA来说关注度很低，但日本和美国都是棒球大国，观赛氛围浓厚，凭借着他优越的外貌和倍壁同龄人的实力，渐渐也积累了一部分固定观看他比赛喜欢他的球迷，在关注棒球青训的球迷圈子里知名度极高。

更遑论踏上独奏小提琴家的职业道路之后了。

从第一场位于普通小型音乐厅的独奏演出，502个座位、票价28欧元、上座率不到40%，到现在纽约林肯艺术中心David Geffen Hall 2738个座位全部开放，15分钟之内售罄，前排票价被炒到10倍以上。

从不见经传到声名鹊起，从争议缠身到颂声载道，一路上荆棘和繁花交错，冷眼与热诚并存。

宋一一见过因他打出本垒打而欢呼尖叫、接杀界外高飞球快传三垒而激情澎湃的球迷，也见过优雅端庄被他所演奏乐曲细腻又浓烈的情感而感动的乐迷，但仍然震撼于金延洙所描述的爱豆粉丝群体。

他说，粉丝的包容性很强，一旦被爱豆的某些特质吸引，就算外貌、人气、才华都不出众，也会有死忠粉坚定的喜欢。

他说，粉丝的好奇心很重，她们会疯狂地想要了解爱豆的一切过往经历、生活动态、所思所想。

他说，粉丝不会因为爱豆的失败和狼狈而选择抛弃，就算坠落深渊也会毫不犹豫地陪伴同行。

他说，粉丝会牢牢记住爱豆的习惯喜好、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认识，不在乎付出是否会被得知，她们只是虔诚地献出自己的一片真心。

老实说，宋一一并不相信金延洙口中那些没有目的、不求回报、永远专一、永远深情的爱豆粉丝真实存在。

球迷是热情又多情的，他们永远渴望他能做到更好，也会因为其他运动员的优异表现而移情别恋；乐迷是敏感又敏锐的，他们挑剔他每一场演奏的状态，也会对比其他音乐家的作品对他评头论足。

他们的爱或许真挚，但从来都是要求回报的，也永远不会专一。

但万一呢?

万一真的存在从未见过面也拥有无尽澎湃爱意的粉丝呢？

万一真的存在就算他忘掉彼此间回忆也不会难过受伤的粉丝呢？

万一真的存在不会因为他状态起伏表现不好而立马果断离开的粉丝呢？

他也曾暗暗期待过，能够再一次没有负担毫无保留地去爱和被爱啊。

所以，对于那些狂热又盲目、忠贞又偏执的无私爱意，他好奇且动心。

“因为我很贪心呀，”宋一一嘴角用力牵出笑意，“我也想要自私地拥有很多很多不用感到愧疚的爱意。”

夫胜宽搞不懂这个答案和他提出的问题有什么干系，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了刚刚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沮丧和迷茫，并由此联想到了前天晚上宋一一为了安慰他而分享的秘密。

宾森特会不会因为记忆缺陷而被别人排斥和欺负了呢？又或者是......

宋一一没有确认他的表情，自顾自的仰头，用右手背搭在鼻梁上遮住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清冽的月光透过指缝洒在脸上，他不自觉地闭上了眼。

在pledis的这几天，只要大家聚在一起，耳边几乎没有绝对安静的时刻，咋咋呼呼，吵吵闹闹，他好多年没经历过这种热闹了。

其实很多时候，他都觉得他们太幼稚了。

比如为了浴室的优先使用权大打出手的时候，比如突然而然地表演看不懂的情景剧的时候，比如一言不合就抱在一起滚到地上摔跤的时候，比如一包零食好几个人争来抢去的时候……

太幼稚了吧！这些事情他九岁之后就不做了。

只是，看着他们打闹，一些深埋于脑海的记忆好像被唤醒了。

他想起了为了是看《蜡笔小新》还是《银魂》而和伊藤争抢遥控器的画面，想起了和伊藤角色扮演呐喊出中二的台词“全世界，臣服于我！”“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的画面，想起了和伊藤模仿相扑运动员摆架势做动作的画面，想起了舍不得吃完的柿种被伊藤抢走自己在后面狂追不上的画面……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是在羡慕他们还有继续幼稚的机会啊。

练习生固然和普通在校学生不一样了，他们一只脚踏入了社会，开始为职场生活做准备，但与此同时，一起练习的同龄伙伴又帮他们保持住了那份天真。

而宋一一早已双脚踏上职业道路，古典音乐圈同样是名利场，唯一能陪他幼稚的伊藤也已离去，他被迫提前成为大人了。

或许，这才是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偶尔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根本原因吧。

“你还会回来的，对吧？”夫胜宽直勾勾地看着他，虽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也还是想确认些什么。

宋一一陷入了沉默。

“胜宽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如果我和大家一起做了练习生，成为了好朋友，也拥有了很多共同的美好回忆，但是我全部忘掉了，只有你们单方面记得。”

他再次停了下来，似乎很难开口继续。

“不单单是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说不定我会忘记你们的生日，忘记你们喜欢吃什么，忘记你们对我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