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无由头，却恰如其分，尚浅的犹豫局促有了一道出口。
浮游眼神倏然收住，她如实作答：“回神司的话，快到八百岁了。”
八百岁...
“这般岁小，连千岁都不足。”林观鹊瞧着尚浅二十三四的样貌，“若放在他族之中，可还是摇篮中咿呀学语的婴幼。”
修行得道会延缓衰老，料想尚浅是二十多岁时开悟，修行至今不足八百年，能触仙道已是不易。
“这也是人族的好处。”长缺叶接过话尾：“虽说寿数不足百岁，但两三岁便能做他族千岁的事。一旦开悟，得道修行，寿数自然蔓延。”
林观鹊一眼瞧见那眼中的傲然神采，估摸长缺叶是想到自己的宝贝徒弟，便顺带夸赞：
“清怀被抱上界时才十四，十八岁开识且修为暴增致使样貌长停，三十岁步入仙道，七八十直破三阶神格，使得永生一面，至今一百来岁已是神格八层，何其恐怖。若要放到别族的天才，起步之日都是二三千岁。”
人族虽寿短，却并非全无优越处。这话意在清怀，却也顺带赞许了尚浅。
长缺叶听罢喜不自胜，下颚微起，好一番回味，“阿巧登梯重伤忘了前事，只知不来自人间，她模样比清怀还小，都说是最小的神使，其实要按岁数算，也小不过清怀。”
这如何比得？林观鹊视线顿了一顿，浅言淡笑：“清怀上根大器，万不耐一，日日在你身边受你这个天才的教诲，自成今日之景。
但这记岁方式到底不同，他族人或许千岁还是婴孩模样，要论年岁可没法相比。要拿清怀来论，神殿一众织梦者的脸面可以不要了。”
清怀自有天赋，又有最好的师尊潜心教导，一切都是最高的规制，加之后天勤奋，自然无人能比。
“这么多年未见，清怀神使竟然已到神格八阶了...”尚浅坐在床沿，声音较低。
林观鹊偏头看去，尚浅的手掌正覆盖在丹田所在之处，神情扑闪。
这会林观鹊才仔细去瞧尚浅的五官，低垂眼目时，瞧着温顺和柔，怎么看都不像握刀那刻满面的冲动。
“不知你心中恶念起源于何？”林观鹊此时才突然发问，在尚浅没有预料时，反而能击破其防备。
“不妨换一种问法...”在人心慌意乱之际，林观鹊才退至她原本想问的问题：“你为何登梯自荐？”
在难答问题的铺垫下，这个问题显得轻易，反而容易调动人情绪，削弱警惕。
支支吾吾，大多是因有难言之隐，不愿这么快袒露。
“我想做神使。”尚浅说：“想和神殿一起除异族。”
“你的杀意，仇恨，是因为异族？他们伤害过你？还是让你痛苦过？”林观鹊语速较慢，询问问与关怀同去，很快将话题摆入正轨。
她的神情安然，坐如不动山，使人为寻生机而靠近苍翠，于任何一处仰望骇然。
“我...我是......”
许久没等来确切的话，林观鹊总得给其身处此处的安心：“你登云梯时，身上杀意很重，按照规矩你不能上到天幕，长缺叶说你对清怀有恩，我便想问问你的来意。”
“我曾有个妻子，她是仙门中人...”尚浅眼睫下行，她搁在腿上的双手逐渐拽紧衣襟，平叙道：“百年前与异族的战役里，她丧命于最后一战，那里遍地残骸，我到处找她也只找到她的头骨，我不知道哪些残肢是她的，哪些是别人的...
后来，我把那里的所有人都葬在仙山林后的河岸，立了一块石碑，常常去看。”
尚浅的话说得松快，正是这样毫无波澜的声音，才更显刻意。
“仙山后的无字碑是你立的？”长缺叶眸色镇住，交叠在左膝上的右腿拿下，身子前倾了些，不可思议说：“那时无人有余力清扫战场，过后去看时已经有人掩埋立碑，那无从循迹的人，竟然是你。”
“嗯。”尚浅只是应了一声。
林观鹊与长缺叶的视线交汇一瞬，又各自分开。
百年前的战事林观鹊未曾历经，而长缺叶切实瞧见过那般景象，忽而闪烁起眼睫。
她倒是听过哪些，异族使计抓了好几个混战中的仙门弟子，于再次开战时虐杀于人前，以乱仙山军心，也是那时开始仙山才使出全力攻杀，辅助好神殿剿灭异族的计划。
“无事。”尚浅自顾摇头，抬起目光，做着无人问而自答的事，“先神司都在那一战几开天机，身归混沌，得幸存活的人寥寥无几，应是她受我不顺气运的拖累，变得不够幸运。”
这套说辞应是跟随她许久，才会像今日这般流利坦然。
过去触及太多，是各界谁也不愿重提的事情，林观鹊叹出的气悄无声息，宽慰道：“你肯来此，就当知不是你的过失。”
异族横行，四处为祸，前事落幕不过百年，如今又有东山再起之意，实为可恨。
尚浅自床沿起身，跪坐在地面，目光诚恳：“我很早就想来，可惜修为不够，如今仙道已行几阶，帝城得见神司风范，更加坚定了心思，今日便来登梯试试。
神司，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杀意......”
杀意是恶念好听些的说辞，尚浅看着平静，但就像满杯的水，再涨便要崩溃。
屋门半敞，足下旋风，裙下的凉气很快被驱散，识趣地退回门边。
“恨意最能突变，不知不觉就会支配你的行为。”林观鹊并无责怪之意，温然而语：
“过去之事为你打上心结，多经岁月磋磨，便会愈演愈烈。”
历来心结易结不易解，若仅是相关异族倒还好说，但尚浅症结并不在单在报仇，也在年复一年的胡思乱想中多多生变。
尚浅没放过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
她能理解尚浅为何如此，耳听尚且心绪难平，何况亲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