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瓦西里给了德米特里一些钱，叫他饿了就去餐馆里自己买饭吃。从彼得的车上跳下来之后，他便去了斯威尼开的餐厅。接待他的不是活泼年轻的亚历克斯，而是他的那位胖胖的老祖母。

她那染成灰白色的、野马似的鬃发上套着许多许多的卷发棒，因而德米特里并不是十分喜欢她。

她总是喜欢看着小孩子，监督他们不许挑食。但对于食物，小德米特里向来是来者不拒。可每当她用面孔对着他，卷发棒们也会齐刷刷地掉头对着他，那让年幼的德米特里挺没食欲，只好憋屈地低着头，很不体面地拼命往嘴里扒拉糖土豆和炖菜，那让他稚嫩的自尊心挺愤愤不平——凭什么呢，斯拉夫人就不能理直气壮地坐在餐馆里，吃都柏林炖菜了吗？

他会想到无数支同时开火的枪口，因此才不堪忍受老太太的严密监视。可他娇嫩的嗓音、杏仁似的眼睛和柔软的嘴唇都从来都没有太多的说服力。

哦，痛斥，那只是小孩子的撒泼打滚——比起愤怒的狮子，他更像一只嗔怪的波斯猫。如果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老太太，那她会怎么想呢？幼小的小德米特里是不愿、也更不能接受被别人比作是波斯猫的，但他也不愿意刺激老人脆弱的心灵。因此，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躲着她喽。

其实，他早就习惯了颠沛流离，甚至可以习惯风餐露宿。他只是没想到，生存技巧，那些流亡于记忆之渊里的黑色幽默，如今居然还会再次派上了用场。如果只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他倒是在俄罗斯的偷渡船上经历过差不多的。

母亲卡捷琳娜给他几个钱，就像很多次一样叮嘱他去买一袋盐……但陌生人却用手帕粗暴地捂住他的嘴。德米特里刚要挣扎，黑洞洞的枪口就已经贴上了他的胸口，顶着那颗狂跳不止的稚嫩心脏。

“闭嘴，小畜生。你是再也见不到你的老娘喽。”他冲小男孩比了个中指。“不许叫。否则，现在我就把你弄死了，丢到伏尔加河里毁尸灭迹。”

他往不远处的墙壁开了一枪，示意枪里的确已经上膛——这一枪只打落了些许破烂的墙皮，却把6岁的德米特里吓得半死。

这个年龄的许多男孩儿会期待玩到真枪，但小德米特里永远对这冷酷玩意望而生畏。子弹不像刀，不给人反抗挣扎的机会。它们是躲不开的小精灵，只听“砰砰”地一阵响，好端端的活人就被打得好像蜂窝……就像杀死他父亲时的一样。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从特维尔来到圣彼得堡，接着把半死不活的德米特里弄上一艘驶向美利坚的航船。

船长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发表了一篇文采飞扬的俄语演讲。他保证船只会带上他们踏上真正的人间天堂。那里不像腐朽的俄罗斯，金子铺满了街道，头脑有问题的傻子都能享受工作的福祉。如果他们太老了，那也可以进到阳光灿烂的疗养院安度晚年——是的，合情合法，接着就贿赂海关，把活人当做货物一般关在船舱里，运往异国他乡。他叫他们分食一些可以长久储存的面包干和几颗预防坏血病的果干。

有人问他：“不会说英语也一样吗。”

“不会说也一样。”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那是一个使人惊叹的民族大熔炉，即使是俄罗斯人也一样！”

船舱里四下响起了响亮的“乌拉”。

船长，这真是一个使人恨之入骨的、用丰衣足食蛊惑无知者的、自称忍饥挨饿就能换来美好未来的恶棍。但深受共产主义者吃苦耐劳精神熏陶的小德米特里却忍不住幻想天上能够掉下免费的馅饼——他不是嘴馋，只是太饿了。就让他尝一口吧，哪怕那里暗藏着有毒的鼠药，吃完就得立刻没命，也算是不枉此生。吃饱了有尊严地死去，肯定要比饿死强！

偷渡船上的药品少的可怜。在甲板的下层，对流行病的唯一的治疗手段几乎就是禁止他们喝海里的脏水，唯一的预防手段就是将病死的尸首抛进海里。那不需要谁人的动员，因为死人身边还没活够的同伴们会自发这样做的。毕竟，饥饿和贫弱的土壤里不会生出太多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