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三人一时皆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伍员最初有所反应,他猛地转头,向林中某处望去。剩下二人自然也追随他的视线,一同看向那个角落。
一个头戴面具的人拉弓执箭,自视线的焦点处现身。
“背后伤人,可不是君子所为。”一个轻浮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了出来。说着,面具人移动了弓箭的指向,将它对准了伍员的脑袋。
看来伍员将深衣少年当成了追兵,打算从背后偷袭的时候被弓箭手发现,一箭射落他手中长剑。方才的声响便是出自他以箭射剑。
深衣少年慌忙上前一步,张开双臂上下晃动:“侠士等等,是误会,是误会。”说着,又转过头来:“子胥,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副模样?阿宁病重,为什么不让她在家中好好养病?”
伍员没说话,伍宁自然也没敢出声。
而弓箭手微微歪了一下头:“听说楚连尹伍奢因进谏而触怒楚王,楚王又因费无忌谗言,以车裂之刑处死连尹与棠君,斩首伍家上下,眼下正张榜通缉伍氏次子。”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缉拿伍员者,可得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
伍员神情一变,警惕地自地上将长剑拾起,剑锋直对弓箭手。
弓箭手在面具下轻笑一声:“看来是真的。”
“莫要开玩笑!”深衣少年赶忙站至二人中间,生怕这二人一言不合便厮打起来,“子胥,果真如这人所言?王上他当真……”
伍员漠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深衣少年睁大了眼睛:“你、你难道疑心我是王上派来追捕你的?难道在你心中,我是这样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我自陈国回都,驱车途径于此,想要取水野宿,碰巧而已!”见伍员眼神仍是狐疑,又唰地举起右手:“我对天发誓,绝无虚言!此事王上失道,我绝不助纣为虐,也必不泄你行踪。”
伍员仍在丈量他誓言的真实性。
一阵夜风吹来,伍宁猛地咳嗽起来。接着,她被人抱起,抬头一看,正是深衣少年。他用袖子替她挡了挡风。
伍员皱眉,剑尖随之换了方向。
少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以为我要拿阿宁当人质?我、我怎么会做那种卑鄙的事!阿宁,你说,是不是?!”说着,将脸转了过来。
伍宁看着他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不安道:“你……你是谁?”
少年的表情变得尴尬无比。
伍员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将伍宁夺过:“你别介意,她发烧伤了脑子。”
伍宁没说什么。她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烧坏脑子”倒是个极好的说辞。
“这是申包胥。”伍员又道。
伍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同她说的。
她看了那个名叫申包胥的少年一眼,而对方则回了她一个怜悯的表情。
她不满地想道,不过是是发烧而已,做什么摆出那种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神?
然而这一来一去,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却不知在何时消解了。
一旁的弓箭手忽然开口:“楚王恐怕已经派人遍告全国,不得藏匿伍氏次子,各处关隘很快就会加紧盘查。伍子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伍员言简意赅地答道:“楚王灭我一族,我当毁他一国。”
申包胥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你说什么?”
“我要举兵郢都,生剥楚王,车裂费无忌,毁楚国宗祀。”伍员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只有伏在他胸前的伍宁感觉到了他胸腔中怒烈偾张的心跳。
申包胥在惊愕中飞快摇了摇头,劝道:“ 王上虽然昏庸无道,到底是楚国国君,伍家世食楚国之禄,就应谨守人臣之序。你要三思啊!”
伍员没有再说话。
申包胥表情一僵,随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你执意覆楚,日后,则我必兴楚。”
“人各有志,问心无愧足矣。”弓箭手出人意料地横插一嘴。他的表情藏在面具之下,令人捉摸不透,但语气却让人觉得有些戏谑,有隔岸观火之嫌。
申包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你说的对,忠孝两难全,只求问心无愧。子胥,阿宁,你们各自安好,包胥就此别过。”说罢便拂袖离去,显然已经打消了今夜在此露宿的念头。
谁能心平气和地和一个怀疑自己的动机,还扬言要摧毁自己国家的人呆在一块呢?哪怕那人是曾经的挚友。
“你不与包胥同行?”伍员看向尚未动身的弓箭手。
面具底下又漏出一声轻笑:“我只是恰好路过,救人一命而已,与那人素不相识。倒是你——伍子胥,我素久仰大名。”
伍宁扭过头,目光正对上那张纹样奇诡的面具,上下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思索间,目光又被他自前襟隐现的绷带吸引——这人身上竟还带着伤?
“你是谁?”她多事地问了一句。
弓箭手微微躬身:“在下被离,亦与姑娘幸会。”
伍宁轻轻点头。完全陌生的名字。定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正这么想着,被离突然从背后取下箭袋,与手中长弓一并奉至伍员面前,“你带着这小姑娘徒步跋涉,若遇追兵,刀剑不便,还是带着这副弓箭吧——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伍员目光审慎地将他打量一番,最后决定接受他的好意,随后是一番简短的辞别。
闲杂人等皆已离去,这林间极目之处倏地只剩下兄妹二人。
“我去取水。”兄长怀抱着幺妹,向那条几乎要沉在夜色中的河水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伍子胥列传》: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