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以发条蜗牛的速度,两手揣着上衣的腰间口袋,在“18号房间”之内独行。
廊道狭窄,光线微弱,没有一人跟他挤这条道。
左边是一长排光亮的大镜子,不少色彩鲜艳的小纸片在镜子上贴出一盏盏扭动的红酒杯,写满“热烈,热烈,痴迷的热烈”等等不知所云的怪话。
未被遮住的碎片镜底冷冰冰的,照出周楠的寂寥的身影和对面。
对面——也就是他的右手边,排列一堆木制橱窗,柜角积了不少冷凝水,长了好几层层皱巴巴的霉菌。
周楠偏爱右边;橱柜里有一排姿势奇异、大小不一的木偶,都在摇头晃脑地仇视他。
他喜欢木偶,欣赏精巧的手工木制品,挚爱快乐的童话,三者扭曲组合成的“仇视木偶”,没什么可挑剔的。
酒、热气和人的气味越来越浓,夹杂着秋季坚果的涩味,周楠已快步入正厅了。
躁动的电音转换着方位流泻。他推开挂着“最后一扇门”卡片的鬼脸门,下了三阶楼梯,踏进牛鬼蛇神混迹一锅粥的酒精殿堂。
“祝您欢愉。”红头发酒保旋过身,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热情地问候周楠。他穿着笔挺的燕尾服,袖口绣的牡丹花长有磕碜的人眼。
“多谢。”周楠迟疑地环顾周围。
酒保客气地笑笑,清秀的鹅蛋脸容光焕发,示意周楠就坐于他的正前方。
周楠就坐,两手交叠在吧台,坑坑巴巴的烛泪烫痕摩擦着手背的皮肤。
他感受着这一切,还未说话,酒保突然俯身,在他的侧脸竖起一面巴掌大的化妆圆镜子,拖着怪异的腔调说:“有口红印……我帮您擦掉。”
一根冰凉的食指,箍着两枚竹子色的圆环,像是在冰水里漂过的粉红蚯蚓的触感,用把什么都擦不掉的力度,在周楠脸上抹了一下。
镜子的手柄沾有青绿色的酒渍;镜面倒是很干净,清晰的像没有背景的湖泊,抗拒着拥有太多的周楠。
“没有人会在意你。”镜中的迷幻的一切对周楠说他早已明白的话。
周楠偏过脸,关注点落在酒保的脸上,尤其是他饱满的双唇上。
一枚钛合金圆柱环镶在酒保的干裂无色的下唇,上唇涂了点口红,自然且令人舒适,犹如是居家的男人系着围裙准备下厨房。
酒保挑逗地探探长舌头,沾有周楠气味的食指吮在嘴里,眯起紫红色的假眼睛,感叹地问:“滋味,什么滋味呢?先生。”
“我不想知道。”周楠拒绝道。这个时候他已把门卫忘记了。
“啊?……那什么滋味您想知道?”酒保善意地笑,食指按在丝绸手帕上。
周楠微微抬了抬眼皮,看到一位老酒鬼背后的长城印花,说:“长城之光。三杯。”
“放置半小时,口感更好。我愿意陪您一起等待。”
“客人很多,您最好专注于工作。”
“换班的人来了。您是我的最后一名顾客、我的自由。”
酒保伸着腰,热情地蹭了蹭周楠的脸颊,诱惑般地说:“我有一个好去处,适合等待。做什么都行。”
黑暗还浓厚,挡住了周楠的大半身影。在光暗的交织中,有一种浑浊的香气浮现。
周楠眼尖,酒保的胸前配着秃了头的红公鸡徽章,波顿伯爵的族徽就是这个。
那他一定不是哪里窜出来的不知名野猴子,估计身价高着呢,与他牵扯就容易惹上一身的腥。
而周楠不想管这一切了,他需要点对比平时而言出格一点的刺激。
天气迫寒,残留的魔法根部越来越不稳定,连累脑部的记忆中枢受到冲击,他变得与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家没多大区别。
连乔治老太太都发觉了,一次还纵声大笑地鼓起掌,起哄地称呼他为周老哥。
但酒保要吻他时,他却抗拒地把脸侧了过去。
他讨厌看似居家的男人,不太严重的讨厌,他得需要一些时间化解化解。
他很率真地把话直白地讲了出来:“我需要为家事发愁一会儿。”
好吧,或许也没那么直白。
不管怎么说,酒保表现的很体贴,按着他的肩头说:“要您稍等一下了,冰块用完了。我去取,两分钟就好。”
“我等着您。”周楠脱口而出。
酒保揶揄地摇摇手,消失在眼前。
过了两秒钟,桌角的圆油灯存贮的热焰晃了一下,时间晃到八点四十八。
音乐换了,奔放火热,一百匹雄健母马缩在羊圈里跳热辣踢踏舞的声势。
通透的红光宏伟地罩住整座酒吧。影子如恶魔,张牙舞爪地向周楠围堵。
四周变得越来越陌生,像掉入别人的寻常之梦。周楠对这种陌生感到恶心,浸汗的手掌心攥攥焐热的袖子,把那圈蕾丝花带翻来覆去观赏。
眨眼功夫,音乐又换了,柔情舒缓的纯音乐,钢琴独奏,仍是陌生的。
他的沉默也在变得更加陌生。
周楠拒绝与搭讪的人交流,开始蹙眉,低声自语:“这里。我。酒吧。”
罗列的这三样,他连中间的“我”都不太熟悉了。
不变的陌生要比变动的陌生,也许感觉要好一些和正常。
遗忘的人占据理由的制高点。他说服了自己,装成醉醺醺的酒鬼,扶正因起身撞倒的旋转椅,把口袋里的废纸扔进垃圾篓里,开启“最后一扇门”,走了出去。
截然相反的路程,景色毫无变动。他也是,如第一次见般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