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抱了一堆桦木和橡木回了208号房,忙活半个小时,点燃了闲置许久的壁炉。
他洗了把手和脸,凑近明亮的火光,盘腿坐在软和的灰蓝色地毯上。
右手边是藤编躺椅,左手边放着光滑的铁托盘,盘里盛了几瓶葡萄酒和一盏亮蓝色的高脚杯。
壁炉架温着热米酒和火腿面包片,香气浓郁且纯净;烟管里持续传来微小的爆裂声,像是要钻出来一窝小蝙蝠或是爆出个圣诞老人
周楠专注于一瓶温柔恬淡的甜葡萄酒,高脚杯从举起来时就低低落落,但从没放下手过。
他是个能喝的酒疯子,咕咕嘟嘟一阵猛灌,甜葡萄酒见了底。他砸砸舌,转手去拿一瓶酒精味更浓的干红,品一品味道。
奥兰一直静默地盯着他举杯的手,尤其是细白的小指头,这个时候祂眼光一闪,如同老鼠回窝那么快,端详他袭满红酒亮彩的侧脸。
刺啦一声,光亮的火柴被丢入火炉内,他的两道指缝中央架起一根点燃的烟。
他吐了一口烟气,小指头摩擦着光滑的烟纸,抿去唇瓣的一层水淋淋酒液。
一摆头,他用要按死一只恶心粘人的苍蝇的厌弃眼神怒视奥兰,无声质问祂为何看自己。
奥兰没有被抓包的自觉,仍目不转睛地用双眼侵占着他的侧脸。进而,祂感觉到了什么,退缩般笑笑,刻不容缓地急求道:“油脂。我需要一点。”
“呵,什么油脂?”
“我想要洁白的油脂。油也行,热的。”
“好的好的,我正要为您准备,稍等一会儿。”
周楠迁就祂,半截烟按灭,拐着弯走几步,把烟架在宝塔烟灰缸上。
他打起精神,脱去棕白色的夹克外套,取出挂在壁橱的铁皮锅,冷置在热烘烘的壁炉上。
奥兰正大光明地把他的半根烟从烟灰缸取下来,吹了吹烟头,衔在手指间。烟蒂是湿润的,还有几瓣牙印,祂的指腹一捏就感觉到了。
周楠给奥兰热了一碗上等的橄榄油,出锅前洒了一把碎渣渣的奇亚籽。
嗅着热气,他更晕乎乎了,晃着头,像对待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细致地为祂斟满一碗,碗边放了支长柄勺子,外加一张用来擦嘴的大便纸。
周楠挑挑眉,轻飘飘地扫过在奥兰手上的他的烟,谑笑地说:“地沟油,请喝,喝得畅快。”
奥兰扬起一张笑脸,胳膊费劲地伸长,把烟递还给他,“我帮您拿着一会儿,给您。”
“请帮我扔了,谢谢。”周楠毫不在乎地表示对共处一室的奥兰的嫌恶。
奥兰不以为意,说:“既然您不要,那么我要了。”
祂跟烟较起了劲儿,半根烟叼在嘴边,嘴唇一噘,舌头一卷,烟被祂的口掩没。
吱吱嘎嘎,祂的表情生动,咀嚼着,一些碎烟丝从唇边撒落。
祂没有发出太惹人心烦的牙齿切磨声。这点很好,周楠很喜欢,一下子对祂大为改观,只是他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一句:“这样抽烟可不太妙,容易噎住。”
“下一次,我会老道很多。向您学习。”奥兰呼出烟的味道,慢腾腾地执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嗦热腾腾的橄榄油。
周楠安闲地躺在舒适的躺椅正中心,新取出一根扎扎实实的万路宝香烟,半眯着眼,吐着灰蓝色的圆圈圈。
柴火哔哔啵啵的炸跳声激烈无比。他听着,余光时不时扫向奥兰,脑海里懒洋洋地交替闪过一碗碗沸腾的油。
慢慢,幻想迁移,画面变得很混乱了,在噗通噗通跳舞的油中,浮出一具具通红的尸体。
奥兰的所作所为,怪异又离谱。除了杀死祂,周楠有什么体会呢?
他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体会。
在他看来,奥兰像是在自己领域里耍性子的小孩子,比如那种抓了一把土,郑重其事地威胁大人:“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吞土自杀了哦。”
若不是过于疲倦,周楠可能会淡淡地安慰几句,或是问问清楚祂喝油原因。
他知道不能嘲笑,因为那个抓土要吃的孩子是那样认真,真的是认为吃下手里的土会一命呜呼。
其实奥兰做事都是由着对世界一窍不通的性子的,祂喝热油只是有点冷,想温暖温暖被坚冰封印漫长岁月的躯壳,给祂一颗炸弹祂更乐意的。
得包容包容祂,毕竟在祂才只经历一天的生命中,还来不及了解较为正常的人类是不会直接喝热油的,照祂此时的行径,已经是很遵循人类世界的法则了。
奥兰放下勺子,端起见底的热油,温和地盯着在火光中眨动双眼的周楠。
“敬您。”祂喝下最后一口沉满奇亚籽的热油,口腔内有一丝丝脆香的坚果味。
壁炉架上的座钟安静地敲到二点,周楠吸完了这支烟。还剩四个小时能自主支配。
他嗅着烤面包的香味,意识到肚皮需要鼓一鼓,视线一转,注意力集中到珍贵的北京烤鸭上。
“您来点吗?”周楠掐住烤鸭的脖子,晃晃手问。
奥兰愉快地接受着点点头,“我已经快是真正的人了。”
周楠不探究祂牛头不对马嘴的搭腔,扔了一条腿给祂。
一转身的功夫,难以相信米是一粒一粒吃的奥兰已把肉和骨头一块吞没了。
周楠开始拆解鸭子,率先拔掉鸭子的脖子,再从鸭子的腹腔正中,由上到下撕裂一整个酥烂的躯体。
这不是一只完整的肉鸭子,一大半都是由废旧的红绿电线和不达标的人造肉构成的,应该是店家的孩子恶作剧出来的产物。
周楠买亏了。
“您吃完了?”周楠扯下填充的电线,想象不出来奥兰吃的是什么。
奥兰用袖子擦擦嘴,看起来消化良好。
“再来点?”周楠扬起一条软趴趴的鸭脖子。
“不必了。”奥兰顿了顿,突然莫名期待地问:“您想与我对话吗?”
周楠迟迟不回答,他隐隐察觉到奥兰是要对他说一些比较交心的话了。
他不会回答了,他拒绝了,奥兰看出来了,于是祂转着车轮,进去了淋浴间。
周楠沉沉叹了口气,撕下右半边鸭架覆盖的薄薄皮肉,一口接一口地填进嘴里。他的手和喉咙在流油。吃到胃部在流油,他停下了,把鸭脖子放进鸭肚里,重新拼合成一只鸭子。
他掏出兜里的花生,一颗颗地剥掉,然后连壳带仁都撂给长长的火舌头。
正要喝一口酒润润嗓子,窗户边传来少年鸭子般的喊叫:“风在吟唱着风!”
这样喊了三四遍,少年再呼喊一串编号:HL7662989。
周楠推开窗户,手臂悬在外面挥了挥,比出编号的最后一个数字:5。
窗户开到最大,他后撤两三米远,等待包裹投递。
轰!
一架活塞式直升飞行艇从天顶而降,即将撞到窗户时,一位穿着背带裤的少年在裤腰带上别好大喇叭,打开飞机防护窗,用力丢出一个大纸箱子。
“老天,它太沉了。伙计,您运了一头座头鲸吗?”
轰轰轰,激烈的风吹得周楠遮掩着面部步步后撤。飞行艇与少年的抱怨声笔直地冲向天空,接着连贯地一一散尽。
大纸箱子里是助眠的机械手,它由小臂、腕部、手指等,外加一个光敏反应的可调节台组成。
柔软的凝胶仿真婴儿的肌肤,包裹着拧成骨架的上千万条细钼丝和淋巴液。
肌腱和韧带做的巧妙绝伦,有着流水游动的灵活,亦不失人手的刚强。
机械师名叫雪疤,夸耀他没日没夜解刨了三十双人手,才能做出如此绝对的天才大作。
若是雪疤就此打住,不谝他抽取了类人猿的神经末梢接入等等诸多废话来提价,周楠或许就会信他个百分之三十了。
周楠定好闹钟,抖抖大床铺盖积满的粉红碎屑,机械手摆放在床头柜。
他躺下,旋扭机械手的关节,让精妙的机械手掌盖住他的双眼。
嗒,手背的启动按钮按下,机械手掌如同人类母亲的手,轻柔地包裹住他的双目,按摩着着他的眉毛、眼袋、眼尾……
周楠刚刚掉入睡眠的孔隙,只差临门一脚时,机械手臂叮叮叮地大响,震碎了宁静的梦中之海。
这是阴险贪财的雪疤搞出来的,意思是说机械手没钱了,要周楠充钱。
隔个三四个月,雪疤就会打着上门维修的旗号,露出周楠毕生难忘的贪婪的笑,把一笔丰厚的小费收入囊中。
“我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连我自己也是。”
周楠在床边坐直,抠下油垢黏满的底座金属扣,放了三张皱巴巴的纸币。
盯了再恢复运作的机械手三秒钟,他脱去上衣,疯狂地将它甩起,砸在地上,再甩起,再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