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金姐又聊了快一个多小时,苗念一开始真真假假地把自己的信息说了些,后面就全是金姐在讲。
她跟苗念说起她窝囊的老公、不听话的儿子、不好惹的公公婆婆,有钱人的苦恼也不过就那几样。
苗念一时感慨,竟也生出几分可怜——对她和关时昔的可怜。
如果当年,她们的父母没有干缺德事,恐怕多多少少现在也算个中产吧。
只是世上没有如果。
金姐给苗念递酒:“喝!”
苗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咽下去后,暗暗砸吧了嘴里的涩味,心想果然无论多少次,她都喝不惯日式的酒。
金姐似乎与她感同身受,越和她讲,越是难受,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是不知道,青春期的儿子有多难管,有时候我都想把他赶出家门算了。但婆婆不肯啊,非要说这是他们家的宝贝金孙子,我要是把她的孙子怎样,她就把我怎样。”金姐痛苦地猛喝一大口,“我可是他妈诶。十几年了,我管自己儿子,还要被婆婆训。公公倒是老好人,作壁上观,坏人全是我来做。真可笑。”
苗念低声笑:“青春期的孩子嘛,自尊心强,等你不管她,她碰壁了,自然会回来找你的。”
金姐犹疑:“这法子,有用?”
清酒度数不高,但两人你一小瓶我一小瓶的这么灌下去,苗念也不由得眼波潋滟,有了几分醉意。
至少被苗念抬眼这么一看,金姐也禁不住有一瞬的酥麻。
苗念用杯子抵住嫣红的唇瓣,深棕色的瞳孔盯着金姐,缓缓吐出一句话:“虽然我年纪不大,但家里还是养过孩子。”
金姐的注意力全在苗念的脸上,没听清,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我和我妹妹差了六岁。”苗念用手撑着脸,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是我把她养大的。养她越久,就越觉得,她像是从我身体里、骨血里长出来的,你以为她和你是一样的,但实际上,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只是她的养料、她的基底,她去往高处的垫脚石。可即便被利用个干净,你还是心甘情愿。”
金姐问:“姐妹……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没有经历过分娩,所以不知道跟金姐的经验有几分相像。但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总是大差不差。”苗念晃了晃酒杯,小小的杯子里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晶亮如人的眼球,恍惚间,苗念好像隔着水,看见了关时昔的眼睛。
苗念摇了下脑袋,想把关时昔甩出去,但她正在和人聊的就是关时昔,又怎么可能甩掉她呢?
金姐或许是真的醉了,她吃吃地笑:“这你错啦,从根上就大错特错!父母亲情跟你的姐妹之情完全不同。更何况,儿子也是男人,男人跟女人更不一样。”
耳边朦胧的声响为之一清,苗念蓦地有些清醒。
她发现酒杯里没有灰色的眼睛,也没有关时昔。
苗念低低地重复:“……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
金姐敲了敲桌子:“还真以为你有什么高招,算啦。吃菜,不吃就浪费了。”顿了顿,金姐像是想起什么,“不过你那个形容……啧,还怪有文化的。”
“什么形容?”
“说孩子是从母亲身上长出来的,与母亲相像,却又完全不同。真贴切。”
苗念恍惚了一瞬。
刚刚那句话自然而然就从她嘴里漏了出来。
这么多年,她从未与其他人正面讨论过对关时昔的想法,怎么偏偏今晚……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金姐又给她满上了:“我在这家有会员,今晚不醉不归!苗念,我为我之前的偏见,给你赔一杯!跟你聊下来才发现,你这人还不错啊,是个爽快人。走一个!”
在日料店吃出大排档的气势,金姐也不愧她全身上下丁零当啷的首饰。
苗念无可奈何,只好与她碰上一杯,就当自己遇上酒友了。
一场交易,谈得如同闯荡江湖。
*
关时昔跟着人到小路。
保温杯和饭盒被她放在了服务员那里,手上只有外套。
陈辛海还在与人沟通打电话,没注意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个人。
这片区域离日料店已经走出有五百多米,旁边正在施工,在修新的公寓。高高的塔吊就在头顶,亮起的灯像是天上另一个月亮。
只是这月亮照不亮关时昔的脸。
她走在阴影里,一步步非常自然,猫一样悄无声息。
等到最后一个路人离开这条小路,而陈辛海再往前走两步,就会拐到另一条更昏暗的巷子时,关时昔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监控,一步踏出,刚刚好,错开范围。
前头的陈辛海只觉得腿弯一股巨力袭来,身体随之不受控制地往街沿上倒去,手机也摔在地上,随即被一只手按关了机。
大脑还未来得及处理突如其来的疼痛,头顶骤然黑了下去,一顿拳头已经如雨般落在了陈辛海的脸上、身上。
“哎呦!谁!谁啊!”
失去视觉无疑是慌乱的,但偷袭他的人显然没留手,哐哐几下就把他弄得失去了反抗能力。
陈辛海只能抱着头躲闪似乎无处不在的拳头,哀哀叫道:“我、我包里有钱!有钱!大爷行行好吧,钱都拿去,我保证不报警!”
拳头停了一瞬,陈辛海心中一喜,以为折磨终于结束,但很快不知名的陌生人用更重打击告诉他,不可能。
这下陈辛海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护住要害部位。
被照顾最多的是脸,其次是腿,其余部分倒是被打得很均匀。
半分钟、两分钟……或许是五分钟。
当所有攻击停下的时候,陈辛海还有些恍惚。
等过了快一分钟,陈辛海终于意识到,一切结束了,打他的人好像跑了。
他将遮住脑袋东西往下一扯,举目望去,四下无人,小路上安静得连只流浪猫都没有。
陈辛海捂着肿得不能看的脸,低头看抓在手里的东西——是优衣库的牛仔小外套,分不清男款还是女款。
……如果不是疼痛太钻心剜骨,陈辛海几乎都要以为挨得这顿打只是个梦。
他到底得罪了谁?
谁又不辞辛劳地收拾了他?
陈辛海一扭头,发现自己的手机摔在了路边,他赶忙拿起来,摸了几下都还是黑屏,刚要怒从心起,结果发现仅仅是关机了。
开机后,电话铃声响起,陈辛海接起来,那边传来大嗓门:“陈哥,你刚刚怎么说着说着突然挂了?打你手机也打不通,没电了吗?”
陈辛海还有点茫然:“我……我被打了。”
“什么?!”那头高声道,“陈哥你在哪儿?谁打的你?严不严重?看见脸了吗?”
陈辛海摸着隐隐作痛的肋骨,思维越来越清醒,怒火蹭蹭蹭地往上涨:“我在酒店旁边,不知道谁打得我,也没见着脸。”
“那陈哥你要报警不?”
“当然——”陈辛海猛地一顿,发现这四周不仅没什么监控,入住率也不高,他连人证都找不到一个。
嫌疑人实在有点多,他根本无从查起,再加上他最近确实干了点见不得人的事情……
“算了。”陈辛海咽下苦果,恨恨道。
“怎么能算了呢。陈哥,咱们不能生吃这个亏啊!”
“根本没一丁点线索,怎么找!”陈辛海低吼道,但一嗓子扯到了脸上的伤处,他嘶了一声,“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我也没那么严重。”
不耐烦地想要挂断手机,那头却压低了声音说:“那陈哥,你刚刚吩咐的事情,咱还做吗?”
“做!怎么不做!那臭娘们要是有背景,能被我截胡?”
那头隐隐有些兴奋:“所以这次咱们还是一样?”
陈辛海犹豫了一下:“换个人吧。我记得你们组不还有个老廖吗?他就挺合适。”
“得嘞。”
陈辛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只是这次他走得不太安生,隔几步路就要回次头,疑神疑鬼生怕再有人突然蹦出来给他一顿揍。
在他离开后不久,旁边饭馆的招牌后,关时昔捏着开了录音的手机钻了出来。
她低下头,按下截止键。抬头,呼出一口气,将发红的手揣在裤兜里。
这次的损失是一件三十九元的外套,下次不能一时兴起了,好歹做点准备。
关时昔特意绕了路返回,她回到日料店,服务员将她的东西递过来:“您好,这是您刚刚寄存在这里的。现在已经有空位了,请问要马上用餐吗?”
“我……”
“苗念啊,你这张嘴,我可真是喜欢啊。”珠光宝气的女人喝得醉醺醺的,被眼熟的人扶着跨出大门。
“是是是,我知道。金姐你先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你。”苗念明显支撑得有些困难。
金姐大手一挥:“没有!都是狗男人!他们都、都不想来接我!”
关时昔冲服务员点点头:“不用了,我等到人了。”
她快步朝苗念走去,一把扶过明显喝高兴了的女人:“我来。”
苗念诧异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小昔?”
同样惊讶的还有服务员,但到底是身经百战,顾客为上的精神让她很快缓过神来,敬业地上前询问:“请问两位客人需要帮助吗?”
苗念揉了一下酸痛的臂膀:“给这位客人留下的号码打一通电话,就说她现在喝醉了,需要人来接送。”
服务员很快就进去了。
关时昔还揽着金姐,她个子高,力气大,比起苗念虚弱的左支右绌,扶个人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关时昔主动道:“我们可以去那边沙发等。”
她们三人坐在了等位区的沙发上。
金姐已经彻底不清醒了,她倒在关时昔的肩膀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没有逻辑的醉话。
苗念卸下面具,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半晌,她问:“你没回家?”
“在你公司,遇见了上次的……穆雨石。她告诉我你在这里吃饭。”
“她怎么告诉你这个。”
关时昔报以惯常的沉默。
苗念说:“还有,不要直呼别人大名,有点礼貌,好歹也算你长辈。”
“你想让我叫她什么?”关时昔忽然问。
“当然是……”苗念顿住。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两秒,关时昔低声道:“姐姐,是吧?”
她似乎是在说穆雨石,但偏偏眼神却看向苗念。
苗念又想起酒杯里剩下的那层清酒,浅浅的,亮亮的,清澈见底。
这是从她骨血里长出来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