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天刚蒙蒙亮,苏江就轻手轻脚出了门。
这会时间还很早,街边路灯都还没有熄,也不见出租车或者公交的影踪。
那就步行去西站吧。
经过大桥桥头,嗡嗡人声以及菜场早市的气息扑面,真有说不出的亲切。
再往前,看见“如家”的招牌,想着自己住过那里,丁柯住过那里,也是亲切。
西站的售票窗口无需排队,嬢嬢递出车票,热心提醒,“小塔溪马上走,搞快!”
这趟车又只有自己一个乘客。
苏江在单人的一侧落座,突然有点想念表弟,但不是伤感的那种,而是很温和的。
似乎这个早晨的人和事都变得温柔,悉心悉意地作着鼓励——放心回去吧,回去吧。
司机来了,照旧发着“没搞头”的牢骚,发动客车。
客车离开新城,沿着环城公路往东开去,途经峡谷公园,顺利在路边“捡到”一个半乘客。
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坐在苏江前一排的对过。
闻到番茄肉丸汤的香味,才注意到小姐姐手里捧着一支不锈钢饭桶,正喂小孩吃早饭。
司机开玩笑,“你喂幺儿吃肉,只请我们闻香。”
小姐姐也开玩笑,“来嘛,我喂你两口嘛?”
两个人顺势聊了起来,才知道小姐姐居然是那小男孩的妈妈,母子两个是去乡政府探望假期值班的老公。
司机夸赞小姐姐有个好老公,公务员,旱涝保收,不像他们跑车的生意难做。
小姐姐安慰司机,这一趟虽然跑空车,小塔溪那边有很多学生或者打工的等着进城,肯定是生意红火的一天。
跟司机单独相对的尴尬缓解,苏江就着这热络的聊天声不知不觉眯着了,车到乡政府门口才被司机叫醒。
小姐姐正抱着儿子下车,连说,“辛苦了哦!”
司机也说,“慢慢去。”
苏江睡得糊里糊涂的,也跟着小姐姐往政府大院走,看见人家老公远远迎过来,才调头去小学。
大概是熟悉了的缘故,今天看小塔溪,又觉得小塔溪的变化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大。
沿街的新楼房,好几栋都是从前的老房子,不过重新装修了外墙,加盖了楼层。
路过一间杂货店,立即被坐在门前的老婆婆盯住,仿佛马上就要叫出你的名字来。
苏江害羞地几步走了过去。
隔壁被油烟熏得漆黑的小饭馆,门前油锅上架着铁丝框,里面还有小半框黄灿灿的油条。
妈妈吃腻了小学食堂的馒头包子,隔三岔五来街上买油条给自己当早餐的记忆自动跳了出来。
集镇虽然改造、扩建,过的还是从前的日子呢。
看见供销社才察觉自己的疏忽,忘记去龚爷爷那里买“黑色塑料袋”。
不抱希望地进供销社转转,一个大姐仿佛很熟悉地招呼,“来啦。”
明知道这不过是句客套话,也感到亲近。
再去看货架上的东西,忍不住笑了。
又甜又黏牙的山楂卷,实际是萝卜丝的无花果,多少年没见过的古老零食,全都摆在这里。
还有从前妈妈惯用的玉兰油面霜,连包装都还是老样子。
苏江拿了一盒面霜,又跟大姐打听有没有包封卖。
不问不知道,按照涪县规矩,包封不是随时可以烧的,只能是在清明、大寒、除夕,还有就是生日或者忌日。
这才放心了,从供销社出来就直奔小学。
今天看学校,学校恢复记忆里的样子。
不过旧了些,冷清了些,没有缩小,是你长高长大了而已。
去往后山的水泥路上,迎面开过来一辆机动三轮车。
苏江主动避让。
驾车的老头高高昂着头,表情傲慢地开了过去。
沿着他来的方向往前走几步,顺利找到进山的路口。
苏江其实只有一个模糊印象,妈妈的墓地不在山上,在山脚。
但是呢,全凭感觉胡乱走上一气,忽地站住,自己就知道,到了!
在北京这些年,偶尔也想象过回来看妈妈的情形,可有千言万语,或者痛哭流涕。
今天真的来了,整个人是平静的。
环顾四周,草丛里还看得见褪色的炮屑,香烛燃尽后的一小截木棍也还插在原处,是清明节刘嬢嬢来扫墓留下的痕迹。
苏江把面霜的包装拆开,放在墓前。
又伸手触摸石碑上妈妈的名字,旁边老爸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只觉得茫然,妈妈真的在这里吗?
想到这里,十分好笑地俯下身去探望。
脸颊贴近草地,植物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味灌进鼻腔。
视野里是放大的草丛,一只小虫正急忙忙从自己鼻尖下溜走。
仿佛听见吧嗒一响,身体里有什么机括打开,自己和小塔溪重新建立起连接。
心里得出结论,妈妈果然在这里呢!
一盆温热的水缓缓从头顶淋下来,其实是眼泪在簌簌往下掉。
痛哭过后的心情有一种异样的轻松。
苏江懒懒地卧在地上,抽离地想,有些事情果然得一个人才能完成。
听见机动三轮嘟嘟嘟的动静,又听见老头招呼,“喂,学生,你躺在那里做啥子?”
老头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冷漠,也对苏江留着心呢。
苏江难为情地爬起来。
老头见苏江无事,自顾自嘟嘟嘟开走了。
环顾四周,视野里只有生机勃勃的山野,树林在日光下闪耀着层次丰富的深青浅绿,已经是初夏的气息。
心里最后的一点惘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