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君不闻这天阳光不算好,风大,清晨还起了雾。
雾气将中神都笼罩,使人回想起神界万年前的盛景仙风。
自从奇异梦境出现,神界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人妖两界签订互助条约,谋求共同发展。
渐渐的,昔日仙宫换成大厦,亭台雨榭换成居民楼,云桥雨路换成水泥马路。
看着面目全非的九重天,有人说这是神界的寞落,也有人说这是神界的革新。
不过,不管人们怎么说,神仙们天天开蟠桃大会,时时醉酒于瑶池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啦。
神都现在人神妖混居,房屋多,电线多,不便龙行,商祺和时浅就规规矩矩坐公交去神都第六军校。
军校坐落在郊外,众生悦是离它最近的小区,公交半小时就能到达。
公交车行驶在出城那条车流稀少的路上,里头空荡荡的,座椅是淡蓝色,只有一节车厢。
商祺和时浅并肩坐在后排位置上看风景。时浅坐在靠窗那侧,窗外景色飞速掠过视线,不一会儿就从都市繁华变为一望无际的农田旷野。
现在是冬天,农田荒芜,只剩黑土。
听说这种土是取自人界北方大地,通过升天梯运送到神界再改造复制出来的,很适合仙药生长。
还有20分钟就到目的地了,商祺拧开一瓶水递给时浅道:“想起母校了?老龙王不同意你当拘灵官,怎么会同意你念军校?”
时浅仰头,一口喝干道:“他给我报了国立大学的商科,我自己偷偷改了志愿。”
商祺看着空瘪的矿泉水瓶,发现时浅不管喝奶茶,喝可乐,还是喝任何饮料都是一口闷,好像不这样做就会渴死似的。
水龙喜水,但至于到这种程度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他把水瓶扔进垃圾桶,走回来坐下后问:“偷改志愿的后果很严重吧,老龙王惩罚你了?”
时浅仍旧侧脸对窗,他开口,嗓音有几分悲凉:“我出生在龙宫,是龙王长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唯独有一件事不行。”
“是什么?”“任性。”
“这岂不矛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不能任性,那这跟对人说你可以吃饭,但不能把饭咽下去有什么区别?”商祺顿了顿,想到某种可能性,迟疑开口,“他......对你做了什么?”
时浅的肩膀因深吸一口气而起伏,他吐出几个字:“清洗记忆。”
这几个字让商祺回想起跟老龙王因为孩子性别一事吵架的那天。当时,龙王好像对时浅说过一句话:
你都想起来了。
他当时就对这话十分在意,可没想到这句话背后竟藏着这种隐情。
“他把我对拘灵官这件事的执念和记忆清洗掉,连哄带骗,大二时让我转专业到军校的梦境研究学院。”
时浅回忆起很多事,眼前黑色的田野连成一片,像最深恶的梦魇。
他说:“我原本读的是枪械科。”
枪械科么?怪不得......
商祺想,既然执念已经清洗掉了,为何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难道记忆又恢复了?
见时浅的嘴皮变干,商祺又给他送去一瓶水:“那现在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想当?”
时浅把水喝干道:“前两年我确实忘了,可是后来研究梦境久了,觉得这东西不适合我,我想念那些在异梦空间里朝靶子开枪的感觉。所以在失去执念的情况下,我还是爱上了拘灵官这份职业。”
“这就叫做注定。”商祺点评道。
时浅转过头,先是一愣,随后浅笑道:“对,这就叫做注定。”
时浅戴着黑色鸭舌帽,略圆的眼睛笑弯,弧度和帽檐的弧度相同,而嘴巴的弧度又正好和帽檐相反。
他眉尾尖尖,为这笑容平添几分灵气。
商祺觉得,时浅这幅样子根本不像龙,分明就是只讨乖的狐狸嘛。
自己也有狐狸血统,那如此看来,他们也是注定呢。
时浅现在心情很好,那要不要趁这此机会问问喝水的习惯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背后又有什么隐情?
其实除了这个,商祺还有很多事想问。
比如三千万香灰包子是怎么回事?
比如奇异梦境里,人当时是多少岁,梦里也是多少岁,那时浅为什么变回了龙蛋?
比如众生悦里那套破旧的房屋承载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时浅念念不忘?
比如作为龙王长子,出生时就该选好印刻对象作为联姻稳固王位,时浅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阴差阳错和他印刻在一起?
......
和复杂的时浅比起来,商祺觉得自己简直是空无一物的白纸,一眼就能览尽人生:
出生,长大,上学,就业,结婚生子,养老,然后等死。
他真的很想了解时浅的过去,就像追了一部有趣的电视剧,恨不得当天就知道大结局。
但,算了吧,商祺想。
时浅这份笑容真的很美,是发自内心那种,让人看了,心中所有的雾霭都一扫而空。
慢慢来吧,他想。不要一次性把所有隐秘揭开,就让这份笑容尽可能多地停留住。
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言,很快,公交车到站了。
下车,走到熟悉的洁白军校大门前,时浅仰望门上金色盾牌形的巨大校徽,脚步自动停下了,一时间竟有点不敢进去。
此刻,那些膨胀的自信被校徽上的枪杆戳漏,让他瞻前顾后。
站在校门口的花坛边,他问商祺:“我是梦境研究科的,跟枪有关的知识和技能基本都靠自学。我真的可以吗?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君不闻不愿意收我为徒的话还有别的办法吗?”
“听说过三顾茅庐的故事吗?要是他不答应,我就缠着他,缠到他答应你为止。”
商祺盯着花坛里的白色丁香假花说:“君不闻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害怕被人软磨硬泡,李灵环当初就是这样把他泡到手的。”
“那后来呢?他们为什么分开?”时浅问。
商祺说:“这件事很复杂,以后有机会慢慢给你讲。”
“现在就讲。”
现在?这可奇了。
时浅何其人也?金鳞海水龙王长子。
一个放着满身富贵不要,天天吵着要当拘灵官的人,临门一脚了,却开始关心别人家的八卦?
大水龙这是心虚了。商祺觉得,时浅这副模样很可爱。
他说:“害怕了?想打退堂鼓?这可不像你。你的命中率在80%左右,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新兵,我相信君不闻会赏识你的。”
他不由分说,拉住时浅胳膊把人往校门里带。军校重地,闲人免进。他们已经提前办好入校手续,所以可以直接进入。
军校地处郊区,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旷野。
校园建筑大多为白色,呈八卦状排布教学楼和宿舍。
从洁白的方形校门往里看,入眼一条宽敞的主干道。
道路两旁栽满大树,树叶已经掉光。那些细瘦贫瘠的黑色树枝像中年男人秃顶上剩下的几撮乱毛。
一些落叶堆在树根,风吹过,变成枯黄色的蛾子飞走。
商祺左脚踏进大门的那刻,灰蒙蒙的天空中扑棱棱掠过只黑色大乌鸦,嘶哑难听的叫声传进耳朵,引得他抬头张望。
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商祺感觉自己像被毒蛇猛兽锁定住。
脊背森寒,他保持望天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拉着时浅左胳膊的手也不敢动。
这一瞬,他感觉时间静止了,天上的流云静止了,他和时浅静止了,军校主干道大树脚下的落叶静止了。
刚想问时浅有没有觉出什么异样,耳边传来类似子弹上膛那样的咔哒声,一个东西抵上后脑勺。
这东西是圆形的,像金属那样冰凉,商祺明白,这是枪口。
本能使他想跑想喊,但他张大嘴发不出声音,腿也完全僵住。
下一秒——
“嘭!”
枪开了。枪声回响旷野久久不息,商祺却停止了呼吸。
他仰面倒地,头上没有伤口,红发若血。
那枚子弹杀死的,好像是他的灵魂。
他的神色定格为惊恐,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
逐渐失去光彩的黑色瞳仁中映出一对光滑的深褐色鹿角。
顺着鹿角视线下移,杀死他的男人脸上有副巨大墨镜。
男人鼻梁奇高,如同山脉,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
他嘴唇的线条平直,极长又极锋利,皮肉无需用力笑容就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