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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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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奴疼。”

褚清思又轻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李闻道垂下眼,怀中之人的长睫被眼泪所洇湿,因此分成几股耷在素白的眼下,额角落有几缕从髻中散开的碎发,脑袋还在无意识的轻蹭着他的胸膛,以疏解身体的伤痛。

太轻了。

轻到毫不费力。

于他而言,甚至还没有居室剑架之上的那柄青铜剑重,不过就是一只病弱的小狸奴,在与他赌气受伤以后,又回来蜷缩在自己怀里寻求慰藉。

褚白瑜刚骑马从神都洛阳来,于数尺之外就看见褚家的车驾、长席、帷裳、陶熏炉与人散落在大雪中,又听小妹问及简娘,遂在履雪路过车驾残缺的时候,先将同样受伤在地的妇人从地上扶起,然后命侍从来看护妇人。

待闻见小妹在痛苦呢喃着唤他,口中还嘤声喊着疼,内心忧虑到一双手都在战栗,松开简娘的手臂后,当下就要疾步过去看,但才转身就见男子已经弯下腰,抱起了他躺在雪地中的小妹。

见状,褚白瑜也终于放下心来,然眉头依旧深如山谷,步履放缓的同时,出声询问:“拂之,梵奴状况如何?”

李闻道略抬眼,神色始终如旧,嗓音也淡淡的,毫无波澜:“一直喊疼。”

褚白瑜惟恐小妹伤重有事,神情忧惧的对随从在身后的家僕命道:“速去附近庐舍向野庐氏借两驾马车,将梵奴与简娘、驭夫带去洛阳家中,再找人来医治。”

褚家此行来洛阳的都是妇女,故所用皆是犊车,未用以马为驱的车驾,而犊车虽稳缓,但速度过慢。

只能希冀于庐舍还有空置的马车可用。

闻见褚白瑜所言,李闻道随即拧眉,不经心的朝前方扫视一眼,褚清思的那位傅母与驭夫都尚且还能够站立起来,独自支持身体,身体亦并无大伤,而女子却已经意识昏乱,依然还在自己怀中一遍遍的饮泣呜咽。

他沉下声,应机立断给出最优的决策:“此处离白马寺最近,相距未有十里,但若要入神都,还有数十里之远,我骑马先行带她去白马寺,你在此处置他们。”

褚白瑜听后,望了眼疼到嘤咛的小妹,自然明白此法是当下最可行的,何况梵奴也更依赖男子,最后他出声同意,抬手揖了一礼:“那就劳烦拂之。”

李闻道微颔了颔首,与其致意。

然后,他抱着人走至自己所骑乘的黑色高马前,将女子侧放在马背之上,手臂护着的同时,右脚踩着马镫,借力迅疾翻身上马,双手也顺势从女子身前绕过,轻拉住勒马的缰绳。

少顷,男子便驱马于洛阳道疾驰。

其腰背在马上挺得笔直。

疼痛良久都未能得到舒缓,褚清思的哭声渐渐变大,身体也开始乱动。

李闻道环在她腰间的力道因此加重,以求将人圈在自己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而常年询问罪人的经历,让他下意识就厉声道:“别动。”

怀中突然没了动静。

但很快,褚清思又似乎感到很委屈的往男子怀里缩了缩,直接把脸埋住,这些皆是她昔年所养成的言行习惯。

即使人已经受伤昏乱,也会无意识的做出。

李闻道感受着胸前那股源源不断浇筑出来的热流,眸光微沉。

五年逝去,即使人已经长大,但其实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次不高兴就会哽声呜咽,看似很乖巧,一点哭声都不会有,却又会故意让你知道她在哭。

他勒紧缰绳,回头冷声询问:“我那件鹤氅裘在何处?”

随从身后的执金吾也因男子的举动而迅速勒缰,吁声后,马速渐缓,直至停下,而后伸手拍了拍马鬃旁边所悬的革皮袋:“在仆[1]这里。”

从豫州讯问完叛乱的李唐诸王以后,他们一路冒着风雪奔赴神都洛阳要向女皇复命,虽然男子从来都不披鹤氅裘,但始终都会预备。

李闻道驱策着马在原地调转方向,淡淡看过去一眼:“扔过来。”

执金吾禀命谨诺一声,扯下革皮袋,动作果断的将其扔向位于自己西北方向的男子。

李闻道接住以后,把大裘给女子盖好。

自少时起,每至寒冬,他的体温就会比常人高,所以在冬天的时候,家中所豢养的波斯猫[2]或幼犬皆会卧在他怀里取暖。

后来,又多了一个人。

那年长安大雪,褚清思跪坐在案边跟他学习棋盘博弈之术,突然抬头问他:“阿兄为何不披氅裘?”

少年慢悠悠的抚平怀中这只异瞳白猫的炸毛,分明的指节从玉制的棋篓中夹起,随意落在棋盘的纵横线之上:“因为我不觉得冷。”

褚清思看着一片缟素的天地,又望了眼单薄的少年。

少年便以为她是不知道下步棋该落在何处,于是伸出食指漫不经心的在棋盘一处轻敲几下。

褚清思听见声音,迅速把手中握到温热的白子放在少年指尖敲过的地方,小声言语:“但是泱泱冷。”

少年先是不解皱眉,然后温和一笑,无奈摇了摇头,但还是答道:“好,阿兄以后会注意。”

从那之后,他就习惯于寒冬里命侍从随身携带这件鹤氅裘。

即使自己并不需要。

只是怀中的人似乎也从来都不需要。

男子自顾自地笑了声,居然在此时用上了。

热意在体内滋生以后,意识模糊的褚清思又轻轻举起左手,小心抚摸着自己屈肘在男子怀中的右臂,声音似幼兽嘤嘤。

“阿兄。”

“泱泱疼。”

李闻道顿了下,很快又敛起笑意,眸光深沉:“你在说什么?”

褚清思只是以为自己还在长安的家中,每次难过委屈的时候,若长兄不在家中,她便会去对面的室第找男子。

她不觉有错的瓮声道。

“阿兄。”

见女子还未醒寤,李闻道握紧缰绳,手臂环抱着女子的细腰,随即轻夹了下马肚,少顷就见马蹄飞踏,溅起积雪。

而跨坐其上驭马的男子目光凌厉。

在呼啸的风中,只听他声音清沉,语气莫测:“泱泱不是说我已不再是你的阿兄?”

*

被遣去庐舍的家僕归来以后,褚白瑜亲自将这位既是阿娘随侍又是小妹傅母的妇人扶上马车。

野庐氏知道褚家小娘子所乘的车驾在大道颠覆,也随着家僕战战惶惶的来向这位褚大郎君躬身请罪。

褚家父兄有多宠爱家中小女、小妹,连女皇与已崩的高宗都知道。

褚白瑜也不曾将此事迁怒于他,仅是命其将散落的犊车残破及石块处理干净,未免再有行人受伤。

随后便迅速骑马去往白马寺。

韩国夫人窦氏五十而逝,女皇始终都未能走出哀恸,又因其母笃爱佛教,所以在思母的悲痛下,以太后之名治政天下的两年以后,便敕令修葺毁于前朝战乱的白马寺,占地规模也从之前的数十顷扩建至如今的数百顷。

寺内的殿宇无数,又在东南方向依照天竺旧状而重构九层木塔,盛饰佛图,为四方式[3]。

从前去往长安佛寺的西域各国名德、僧团也在女皇发布诏令以后,皆来洛阳白马寺译经游学。

而白马寺也早已为梵奴预备好所居的殿室。

听闻是因为阿爷某日迫切要离开紫微宫,所以在询问之下,女皇得以知道梵奴将来神都,于是躬身亲命寺主[4]布置。

褚白瑜入寺后,还未走近殿室就见男子从室内走出。

他眸底幽深,神色也晦暗不明,内心似是有所隐忍克制。

待来到室内,褚清思俨然已经醒寤,踞坐在波斯的绒毯上,后背靠着凭几,垂眸在看自己的右臂。

左看看,右看看。

很快又深思皱眉。

褚白瑜思绪一沉,疾步过去:“伤势如何?可是手断了?我这就遣人去洛阳请崔相来此为你医治。”

崔相,讳崔仲,虽然是一国之相,但自少时起就精通医理,以研究炙骨蒸法负有盛名。

褚清思见长兄为自己如此忧虑,即时将手臂放在身前几案用以垫受伤手臂的毛毯上,然后出声安抚:“还好,只是右臂肌骨有所损伤,未曾断裂有痕,听阿..听他说只需调养数日就能痊愈。”

褚白瑜叹气,随即又为小妹的其它事情开始忧心:“我来时见拂之从你这里离开,你们又是因何不和?”

褚清思摇了摇头,然后低头望着盖在膝上的大裘,手指轻轻捻搓着上面的黑熊毛,闷闷道:“李侍郎有事要急回洛阳。”

这是一件纹绣白泽的黑金鹤氅裘,男子已用多年,依旧如新。

他其实很念旧。

想起庐舍之事,褚清思懊恼的松开手指,又忿忿想。

但对人除外。

听到李侍郎几字,而非是从前常喊的阿兄,褚白瑜很快就明白二人必然是又有争执。

他叹息出声,在对面坐下后,开始对小妹循循善诱的教导。

褚白瑜素来以温裕开朗而闻名长安门阀权贵之家,或许是因为阿娘早逝,阿爷服丧一载,也沉溺悲痛一载。

昔日才七岁的他就被迫担起长兄之责,下意识便会将自己当成大人,照顾身边所有比他年幼的。

可谓长兄如父,也如母。

褚清思看着面前噂噂囁囁的长兄,神情随之认真:“长兄,你以后要勤练骑射,千万不能比我先死。”

褚白瑜:“......”

他小心翼翼的问了句:“梵奴所言是认真的?”

想起前世那位翁翁之言,褚清思十分认真的颔颔首,她虽然暂时还不知道父兄为何死,但将身体锻炼好必然无错。

只是言语好像有些失当。

褚白瑜闻言,怒而起身。

“我们梵奴才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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