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感官,感受,在很多时候是不可靠的。
七年级的生物课上,哈利第一次知道视觉的成像原理,关于光线如何落在视网膜上,倒过来的图像又如何在脑海中变正。这是一个极不简单的过程,在许多环节上都可能出错。
但他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自己的眼睛。
幽深黑暗的地穴里站立着沉寂的酒桶,塞子里漏出携带不同怪味的气体。此处有许多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 —— 桶与桶之间不时跳出的癞蛤蟆和盘绕着的火蛇,动物骨架制作的壁灯,洞穴深处、像是有亮光的地方传来似有若无的人声。然而很长的时间里,哈利没有注意到周身的任何东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边清理自己的衣服、一边向光亮处摸索过去的德拉科。
哈利觉得他的脑子一定是被熏坏了,导致大脑皮层的视觉接收系统出现了故障。但就在刚刚,在他因为剧烈的咳嗽发眩,接着又从天旋地转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后,他睁开眼睛看到的 —— 他以为他看到的,是现实中的德拉科·马尔福。
他因此愣在那里,任由肮脏的泥巴糊在他的衣服和脸上,陷入一阵空白。直到半分钟后,才犹犹豫豫地回过神,扶着湿滑的洞壁从泥地上站起,一步步,缓慢地,向那个男孩走去。
北国曾有传说,沼泽的雾气不过是一个女人在酿酒。有人说她是巫婆,也有说她是妖精,而男孩们陷入的正正好好就是沼泽女人的酒房。
没有葡萄的浓香,没有整齐的木架,这里更像是地底深渊的一角、魔鬼的储物仓。哈利戴上眼镜,捡起魔杖向自己施了个清理一新,在衣服干爽后慢慢来到了德拉科身边。他忐忑不安地向这个男孩瞥了一眼 —— 那感觉还是一样的。
“那边貌似有人。” 德拉科忌惮着洞穴深处声音的源头,说话有意很轻。
哈利没有回应。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乃至于诡异的感受。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在梦里,非常知道,即便刚刚陷入泥沼时他以为自己就要完了。
时间不过才走了五分钟,身旁这个男孩刚刚还为他擦去过眼角的污渍……
“也许是雾气的影响。” 哈利这样想着,用手按了按鬓角。德拉科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偏过头来。
“还好吗?” 德拉科问。
“嗯……” 哈利模模糊糊地回答,正要低下头假装整理衣领,德拉科忽然抱住了他。
哈利一个激灵。
他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推开。但他很快记起抱自己的是谁 —— 是属于梦境的、他的德拉科,不是马尔福。
“我以为……” 德拉科埋在他的肩膀边,低声喃喃着。哈利感到他的手按在自己后背,按得很紧,让他感觉不太自在。但德拉科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还有虚惊一场后的疲倦。
这让他不觉心软了。
“……没事了。” 哈利轻轻拍了拍德拉科的背,安抚着说。后者随即收紧了手臂。
拥抱总是温暖的,在冬天,它是不烧炭的火炉。然而此时此刻,哈利却没有很享受这个拥抱。他在与德拉科拉开距离后,望进那双熟悉的灰眼睛,从手指开始 —— 浑身发毛。
妈的!怎么回事!
他颤抖地暗骂着,竭力控制住想要后移的双腿。
这不是他,这不是他……
他努力给自己催眠,眼见德拉科捋齐了垂在自己镜框边的刘海,像是要吻上来。哈利感到十个手指变得僵直,就要忍不住退后几步,洞穴深处的人声突然大了起来,打断了他们。
那声音里有男有女,尖锐的、沙哑的,十分刺耳。德拉科听到,立时扭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是——” 哈利抓住了这个机会,装作不经意地离开了他的怀抱,“那是什么?”
“不清楚……但我们需要想办法上去。” 德拉科这样回复,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
洞穴的顶部像是凝固了的沼泽泥块,密不透风,两人掉下来的缺口也看不见了。哈利抬头望了一望,向前走去。
一定是雾气的关系……
一定是……
……
地底的温度比沼泽之上还要寒冷许多。孩子们多多少少听过它的故事,关于那个不爱惜面包的女孩,关于莲花里生出来的婴儿,还有十二个鬼火怎样在人性中获得新生。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领地是讲述精怪故事的绝佳场所,但讲童话的人绝不是因为这样才把夜乌鸦、女妖和小鬼们都放在这的 —— 你要明白的是,他们本来就住在这儿。
就如同人类爱在聚会里加那么一点点酒精的成分、平白无故也愿意抱团取暖一样,妖精也有他们自己的宴会。这次是在老妖王的妖山,下次便由沼泽女人款待,三番五次不嫌烦 —— 德拉科和哈利撞上的正好就是这么一场“妖精晚宴”。
不过若不是沼泽女人酿了过量的啤酒招待客人,他们也不至于在浓雾中落下来。
宴会厅在沼泽正中央,也就是先前那几棵树生长的地方。九根赤杨树干向下插入地面,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剩下一根是最粗的,它立在中心,生出许多同样强壮的分支。
两个男孩分别躲到两根柱子般的树干后,看清了所有的妖精。他们坐在四面延伸的树根分支上,手里抓着某种动物骨头做成的啤酒杯,长相在哈利看来十分怪异。
离他们最近的,是古老传说中的河人。这是一个怪老头,套着一件亮闪闪的鱼鳞上衣,除此之外,他的裤子也是鳝鱼皮制成的,让他看上去非常像条长了四肢和胡茬的鱼。如果是在平常,他还会用芦苇装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但他今天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芦苇在沼泽里并不稀奇。
河人是个孤独的老头,他来这儿是为了听听其他妖怪们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到?” 河人听到一个柔美的女声这样问。哈利也听到了。
他将目光转向声音的源头,只见一个姑娘形态的年轻女妖坐在最高的树干上,围着一条雾气和月光织成的围脖,身体隐隐绰绰像是在发亮。
“夜乌鸦已经去看了。”
又一个更为沧桑的女声传入哈利的耳朵,来自于坐在大酒桶上的沼泽女人。她穿着一条沾满泥巴和酒渍的深红色裙子,正指挥着几个侄女为客人上菜,鳗鱼头骨、水蛇尾巴和鳄鱼眼睛之类的东西。在她们周围,幽蓝色上下浮动的几颗鬼火顶着酒壶为客人们续酒,此外还有又矮又瘦的教堂小鬼、幽灵状的墓猪和整马,都坐在宴席中。最漂亮的还要数老妖王的三女儿 —— 她是沼泽女人的学徒,却爱上了一颗鬼火。
也许这才是她接受晚宴邀请的真正目的。
赤杨树干后,哈利偏头向德拉科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这里味道太冲,这一眼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德拉科却仍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扭过头来。他们藏身的两个树干距离好几米远,哈利因此看不太清德拉科的唇语,只能勉强通过手势猜出他的意思 —— “再观察一下。”
哈利移开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心神不宁地将注意力放回妖精们身上。
他们看着几个妖精喝了好几杯酒,醉醺醺地像是要睡倒在树干上。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乌鸦哇哇叫着从一点钟方向飞来。哈利顺着它的飞行轨迹看过去,意识到那里有个隐蔽的通道。
“他来了—— 他来了!”
夜乌鸦大声地、沙哑地叫着,扑腾着落到了一个小女妖精的头上,“—— 别再把我当傻鸽子用了!翅膀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沼泽女人瞥了它一眼,“你害怕他。”
“我才没有害——”
夜乌鸦叫声未落,沉重的脚步声就从一点钟方向的通道里传来。它随即发出一个怪异而尖锐的声响,飞到了酒桶的后面去。其他小的妖精们和鬼火们纷纷坐整齐了,教堂小鬼一溜烟消失到了不知哪里去。只有河人原地不动。
二十秒后,一个系着黑色披风的“男人”大步走进了晚宴厅。他头上长着一对角,鞭子似的尾巴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洞壁上的蛇油灯被他走进来时的风给吹熄,留下一缕黑色的烟。
“你迟到了。” 沼泽女人说着,招呼一个小鬼火从赤杨树后头顶来一罐萤火虫。她打开罐子,用手捏出一只发着光的小虫,将它按在粗糙的酒桶表面上,用力擦出一道油。
刚进场的客人没有接话,只选了沼泽女人对面的一个树桩坐下,端走一杯酒。
“你看上去有点累。” 沼泽女人接着说,将按扁了的萤火虫递给老妖王的女儿,后者捏着它站起来,将油挤到用作灯罩的豺狼头骨里。一颗鬼火将自己的头往里面伸,新的火焰便又诞生了。
“地狱的工作并不悠闲。” 那位客人说。
没错,两个男孩现在看到的就是魔鬼本人。他的面孔看上去和普通的青年没什么两样,脸上被鼻孔喷火的马烧出一个疤。沼泽女人瞅着他喝了半杯酒,戏谑地说:“人类并没有那么需要你。”
“毫无疑问,” 魔鬼仰了下头,让啤酒在舌根留下余味,“加百利真是十分辛苦。”
“你还在和她玩那个游戏?” 沼泽女人问。
魔鬼轻轻笑了一声。
“不……她已经输了。” 他说。
一直安静看着他们的河人在这时终于开口说话 —— “我不觉得你在这件事上需要多做什么努力,”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宛如一块水底巨石,“人们生来喜欢那些锯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