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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新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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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如同爆裂的大海一般炸开,淅淅沥沥压迫着向耳膜挤进;轰鸣仿佛地震后的余音,在层层叠加的回荡之中巨大到包裹整个世界。德拉科站在环绕自己的光晕之中,感到有冰凉的、雨滴般的水珠溅到了自己皮肤上。他花了一阵才从这和干燥小屋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睁开眼,对焦后发现自己面前是一道雾气氤氲的水帘,两边是坎坷、潮湿的褐色岩石。

这是一个瀑布后方的隐蔽洞穴。德拉科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他在旅行中到过类似的地方——冰岛南岸,塞里雅兰瀑布,潘西还给他拍了一张照。彼时的光线和现在一样,也是接近黄昏。

但他明明不在能够见到黄昏的地方,极地的天早就已经不再亮了。

“站稳了,有点滑。” 一个女声在左手边悠悠响起。德拉科扭过头,看见方才那个穿绿裙子的女人。她朝他点头致意,又看向瀑布之后的地方。

那后面像是有什么另外的声音,颜色也更丰富。

“我这是在哪儿?” 德拉科回头看了一圈这个洞穴——它不深,几步就能走到头,“还有……你是谁?” 不安之中,他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只是那已抽干了他半身的血,无论如何也让他说话有力不起来。

“我是谁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是谁,” 绿裙子女人打谜语般说着,“至于第一个问题——你可以自己去看。” 她伸手指向瀑布后的方向,看着德拉科浅浅微笑。

德拉科踌躇着又看了看四周,竟没发现任何一条来路。这地方是完全封闭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他刚刚不还在那间小木屋里吗?

“我不会伤害你的,” 见他紧绷的样子,绿裙子女人又说,“放心吧,你的身体还在你的房间里,这只是脑海中看见的。原本我是不愿多此一举的,但是我姐姐一定要坚持这么做。”

她又向瀑布点了点下巴,示意德拉科走过去。

男孩注视着那些奔涌、飞溅着的水花,攥紧自己的袖角,终是迈动了脚步。

流水的声响灌进了耳朵,寒冷从上到下淋透过了本就缺乏温暖的身体。

穿出来的时候,德拉科用力打了一个喷嚏,狠狠抖了一下之后环起双臂抱住自己。他刚要打退堂鼓——以为着这里肯定是更进一步的冰天雪地,一股温暖的感觉就轻轻覆盖在了他的身上,像是阳光一样,烘烤着他滴水的衣服和皮肤。

不,不是像是阳光。

那就是阳光。

德拉科眨眨因为进了水而有些酸痛的双眼,便看见一个洒满阳光的村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闪闪发光的石板小路、点状散落着的长方形小木屋。他呆滞着把水擦干,就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在木屋之间走动,或是坐在屋前草木茂盛的花园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声音很多,却没有一点喧闹的迹象,只是一片温暖、平和的样子。男孩因为某种异常吸引人的光亮抬高视线,就望见紫罗兰与橘色相交的晚霞罩在村庄尽头,那些草皮制作的屋顶就在这迷幻而深远的颜色中尖尖地立着,雾气般的光晕柔和了墙角的线条。

春天般的温度很快让德拉科变得暖和了起来。绿裙子女人走到他身边,偏头瞥了他一眼,而后自顾自地向前漫步,举手向后挥了挥——示意人跟上。

德拉科站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低头看看双脚确实踩在了灰色路砖上。

神色游离着,他跟上绿裙子女人的背影,向村庄深处走去。

悠远的歌声从某扇窗户里飘出来,孩子一样在街上奔跑。德拉科一步步走着,扭头去看两侧形状相差不大、装饰却完全不同的屋子,一时间停止了纠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一只羽翼丰满的百灵鸟在天上飞翔,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清脆的啼叫。迎面走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她在看见德拉科时露出含蓄的微笑,随后却又被追上来与她说话的一位男子叫住。他们停在路中间交谈,看着对方的眼神逐渐明亮。

木屋的窗户许多都是开着的——在这样暖和的天气里,没人愿意把阳光遮住。它们像是最为朴素的画框,框住了里面人生活的景象。左手边,一扇窗里的女孩正叼着自己的画笔,手抬颜料盘,对画布上的——德拉科看不到的画作露出美丽的笑容。右手边,一个男人正把水壶递给自己心爱的妻子,他西装的扣子洞上画着一朵长久鲜艳的蓟花。

再往下走,村庄就变得更热闹了。一个女人拉着自己的女儿从旁走过——小女孩胸口别着一朵玫瑰,在她蹦蹦跳跳的时候跟着跃上跃下。在她们身后,花团锦簇的小花园里,一个长了翅膀的、天使样子的小孩正放下他的光环,兴高采烈地跑到花丛边去,从上面摘下一朵又一朵、不同颜色的鲜花——

“今天我们去哪儿寻找呢?” 草堆边,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男人正抓起一把草,喂给面前皮毛光滑的黑马。马的一侧肚子上靠着一个身穿锦缎的少妇。她耸了耸肩,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

他们看向彼此,同时露出了微笑。

德拉科跟着绿裙子女人向前一直走,经过许许多多个木屋,擦肩而过许多的人。这一切叫他十分困惑,他却不敢把这个陌生的女人叫住,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走着——走着,朝向霞光最绚烂的天边,嗅觉里的花香从玫瑰换成了丁香,又掺入了茉莉。德拉科就要开始感到厌烦,揉着鼻子希望这味道不要这么浓郁。再然后,绿裙子女人在一座小小的、没有花园也没有门饰的木屋前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着德拉科走到面前,朝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不会和你进去的。”

她这样说着,放下手臂退后了两步。

男孩皱眉望着墙上紧闭的窗户,没有反应。

“这是什么?” 他朝女人问,目光向下落到铜质的雕花门把手上。紧接着注意到,这和家里房门上的有点像。

“我说了,你得自己去看。” 绿裙子女人对他眨了眨眼,嘴角仍然上扬着。

经过斯娣妮那老女巫的馊事之后,德拉科对这样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好感。他从来也不吃这一套——先前被骗纯属被逮到了脆弱的时候。他从来不愿当被人摆动的棋子。可笑的是,这似乎成了他现在唯一的角色。

落入深水般的低沉此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即使身边莺飞草长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放弃抵抗的念头,伸手转动门把。

门没有锁,向下一按就能打开。德拉科推门进去——迎面淡淡扑来一阵百合花香。

他毫无预料地愣了一愣,顿在了进门处。

百合花香。这是他最熟悉的香味。

母亲喜欢这种花,常年四季都会在客厅、走廊、书房和她与父亲的卧房中放上一到两瓶。小的时候他打碎过一些,看见满地的碎片吓得不轻。后来每次做错事他都会送母亲一束——那里面永远藏着一半的想要靠近,一半的胆战心惊。

而眼下,这件小屋远不及家里的别墅精致和宽敞,却因为这股香气而有了一丝异样的熟悉。德拉科反手关起门,两三步走过玄关向右边开口的地方看,便看到了一幅让他惊异不已的场景——

简朴的木屋之中,一张长方形的桌子立在了靠墙的位置。年轻的纳西莎——他的母亲——正坐在桌边,陪一个小孩玩着桌上散落的纸片。那小孩顶着浅金色的头发,短短地剪到耳垂之上。

那是德拉科小时候的自己,和相册中的一摸一样。

男孩怔在了墙边上,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母亲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真实——他甚至能够看到她银色的、树叶状的耳饰在金色的头发间若隐若现。大概五六年前,自己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就经常戴着这一对坠。那时她也常常这样坐在桌前——却一般都是为了看报或看书,而绝对——绝对没有陪自己玩过折纸。

“妈妈!你看——”

小小的德拉科出声说了话,将折出的纸青蛙举到母亲面前。后者把它接过来,放在手心看了一阵,而后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德拉科感到心底一阵刺痛。他用手扶着墙,想要走过去看清楚,紧接着就又看见父亲——年轻许多的卢修斯,从对面的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卷报纸——在妈妈对面坐下。

他把报纸抖开,朝儿子瞥了一眼,然后以德拉科熟悉的——最优雅,甚至有点刻板的姿势,双腿平放在地上,靠着椅背读报。

桌上散落的纸片少了一片又一片,却多出了千纸鹤、纸金鱼和纸狐狸。小小的、五官稚嫩的自己玩得十分认真,浅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那颜色要比现在自己的浅上一点。德拉科站在原地想。

这是令人恍惚的瞬间。像是睡着之前最游离的那些时刻——松散了的意识在分界线上肆无忌惮,构造出与现实向左的、又似乎和自己的身体紧密相连的画面。德拉科看着这陌生的场景,一开始不适地想要离开,后来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到了父亲母亲足够真实的面容上去。

记忆中,卢修斯和纳西莎从来变化都是很少的。也许是他们的生活一直很好过,也许是两个人的神情都时常处于平静——乃至于冷淡,岁月对他们从来都起不了影响。德拉科第一次知道母亲看上去可以苍老、可以憔悴,是在酒厂的那一晚上——当纳西莎被那个恶心的人拖到他面前,抬起没有光彩的眼睛,却在瞬间犹如被火烧着一样,猛地跳了起来。

那一下挣扎和嘶吼的喊叫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德拉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拖走,才知道原来母亲也可以看上去无助、也可以脆弱。而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呼吸着、心跳着,却害怕得像是要晕倒。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母亲;敬仰,却也一直畏惧着父亲。但他此时看着母亲嘴角淡淡的微笑——还有父亲明明读着报、却不时瞥向妻儿的眼睛,只能用力地、一刻不敢放松地扣着木质墙壁上的裂缝。如果不这么做,他想他就会全身一软然后倒下,而他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样。

“他的学期报告什么时候下来?” 卢修斯瞥向儿子,朝妻子问。

“快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纳西莎说着,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纸青蛙捡起来。

换作从前——换作现实中,德拉科定会在听到这样的对话时感到紧张,或者被隐隐的沉重挟裹——而因此变得易怒。但现在,他只是更加专注地盯着母亲梳理头发时垂下的眼睛,还有父亲离开报纸、放在一旁桌上漫不经心敲着的手指。

他会做任何的事情,以换取他们回来。

沉默的百合花香从卢修斯出现的、那扇未能关严的门里飘出。德拉科向前走了几步,瞥见里面有个和家里父母卧室很像的床头柜。

他于是移开视线,看向了这扇门左侧另外一扇关闭着的门。他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扇门的存在——事实上,父亲走出来之前,他压根就没注意到这间屋子里还有门。

年幼的自己折完了新的一个图形,累了一样把手往桌上一放,转头和母亲说起了话。德拉科朝他们又看了看,安静地绕过这个不算温馨却足够的画面,走向了那扇多出来的门。

拧动门把之前,德拉科以为他会看到自己的卧房——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陌生的卧房,四壁的墙都是米色的,左侧挂着一副色泽温暖的窗帘——从方位上看,多半就是关上了的那道窗。

房间里只点着一根火光稳定的蜡烛,隔着铜质底座摆在矮柜子上。柜子的旁边是一张深绿色、不大不小的床,而床上的棉被里正躺着一个德拉科几乎一进来就看到了的人。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拍。或者也许远远不止一拍。

百合花的气息淡去,屋子里只有淡淡的蜡油清香——直到现在,德拉科才知道这味道在过去的几个月后已经这样让他安心。

他静悄悄地、一步一顿地走到床边坐下,平复了好一会儿停顿后又快起的心跳,才转过脸去,看向枕头上睡着的哈利。

这是幻觉。德拉科告诉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觉,刚才所有看见的都是,现在看见的也是。

但他仍然无法自已地让目光停留在这个睡着了的男孩身上——顺着骨骼曲线描绘过他曾经熟悉的——一直都熟悉的五官轮廓,从眉骨,到睫毛,到鼻梁再到合着的嘴唇。

他甚至希望哈利能够睁开眼睛,让他看看那双荧绿色的、纯净过极光的眸子。但他也害怕着哈利真的醒过来——因此在后者翻了个身时差点从床边跳起。

但他只是翻了个身,也因此离德拉科更近了一点。

蜡烛的火焰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而微微摇曳着,在哈利耳垂到下颚的地方投出温暖的光。德拉科长久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没有伸手去碰,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看着,没有一刻停留地看着,直到方才撞击胸腔的心跳完全平静了下来,而后烛光像是偷跑进了他的身体里去,将他的心轻轻烫了一下。他像之前那样感受到了灼伤的疼痛,却没有再激烈到像是要把他活生生撕开,从鲜血淋漓的伤口处放出愤怒、厌恶、痛恨——那些嘶喊着的怪物。

这是更为巨大的哀愁,却像是不久前看到的极光——那些从黑暗中生出的清冷光辉一样,流过——渗透了他身体里的每个地方,就连神经末梢也都不放过。

他无力去抵抗,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束光生在哪里、长到了哪里又在哪里结束。他开始后悔自己也许应该把那场极光看完,直到它消失——直到它看上去从未存在过。但是他离开得过早,也因此花了太久的时间让本该灿烂一时的炽热变成流浪夜空中的想念。

他看着跟前男孩因为熟睡而完全放松——因此变得平和而宁静的脸,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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