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乡间公路如同一条银灰色的丝带,飘落漆黑的水面,时间越久便吸墨越多,沉得越深。
去往南郊小路的路上,紧绷了一天的德拉科抵不住倦意睡了过去。哈利扶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肩上,随后便嘱咐司机放小了音乐,眼望时亮时暗的窗外。
婚礼结束后,罗恩和赫敏分别和他拥抱,约定七月份再见,各自回了家。小天狼星听完哈利要带人回小木屋的计划,微微皱了下眉,还没开口就被卢平叫走——收场要忙的事太多,他边收边被哈利磨着嘴皮子,这才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打车出城的路上,德拉科想起自己没有洗漱用具,随即叫司机在加油站等待一会儿。哈利跟着他跑进小超市,再出来时,两人拎着个塑料袋,脸不知怎么都有点红。
这一切还是太好了。
哈利想着,低头看了眼浅眠中轻轻皱眉的金发男孩。他抬手拨顺他的刘海,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德拉科这才看上去安静一点。
他们其实从未见过彼此真的睡觉。哈利突然想到这点,好笑地“哧”了一下,又赶紧把嘴巴闭上。
车程一直安静,德拉科越睡越熟,甚至微微侧了个身,手臂环上哈利的腰——
“等等!停下!”
突然,睡梦的寂静被一击打破。小轿车猛地摇晃——德拉科一下惊醒,条件反射去抓扶手,才发现那已经被哈利的整个身体挡住了。
“抱歉,在这里停一下,我要下车……”
“就到这儿?”司机问,“还是说——”
“不,我只需要一会儿,就一会儿……”
见德拉科也已经被震醒,哈利打开车门,飞快钻了出去。德拉科不明所以,但也揉揉眼睛跟上。
晚风偏凉,银杏在路灯下沙沙作响。哈利瞳孔紧缩地盯着眼前这条林荫覆盖、已然见过一次的道路。上次,它看上还没有这么窄。
“发生什么事了?”德拉科走到他身边。出租车开着双闪,黄光在他们身上一亮一亮。
“我父母……”哈利望着黄线画出的路面边缘,喃喃道,“我父母是在这里去世的。”
德拉科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他环顾黑成一片的树林,不由缩了一下。
哈利的语气很恍惚。
“我现在……现在才想起来,”事实上,他为自己能记起一岁时的画面相当惊讶。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画面”,那更像是一种感觉,身体里的记忆。记忆中有这片银杏林,有一晃而过的黑影,有母亲的尖叫,还有耳旁无法辨清的、噩梦般阴森的笑声……
“小天狼星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绕过了这条路,”脑海里浮现电子地图上跳出的、多出三英里的提示,“但后来弗雷德和乔治开车时经过了,我当时感觉就很不好,那感觉就像……感觉就像……”
哈利尝试把当时的感受和现在的对上,无论怎么记都是一片黑色,只有幻觉般的声音幽幽回荡着,就好像是从什么很深的洞穴,不见底的柜子里传出来……
他突然转向德拉科,“你记得我们到哥本哈根的第一天吗?”
“记……得?”
“那天我在那个小旅馆里的……储藏间里,打开了一个衣柜。当时有群孩子说里面有什么妖怪,但是我只听见了一些让我很害怕的声音……就和现在这地方让我感受到的一样。”他望着路面抿了抿唇,上面早已没了轮胎的擦痕,“也许那个柜子里出现的东西……是因人而异的。”
德拉科看着他好久,再后握住了他的手。
“你还好吗?”他轻声问,指间的力度不敢轻也不敢重。
哈利安静了一会儿。
意识中无法记起的伤痛要怎样过去?
他记得从前想起父亲母亲时,心里总会有的沉重和不安,还有那么一点点——如果他足够坦诚和敢于面对的话——那么一点点的愤怒,又或是埋怨。
他不知道自己对此事的敏感究竟来源于失去本身,还是十二年在德思礼家长大的经历。这让他在发现那本日记后情绪起伏过于激烈,也让他曾经不经思考,冷着脸就推开了言辞不够善意的德拉科。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点不太一样了?哈利无意间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到里面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燥热情绪在减弱。
德拉科手掌的力度很温柔,身旁的车灯一闪一闪。再过不到一公里路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那是小天狼星重新给他的一个家——在已经带他回家的基础之上。而罗恩和赫敏在壁炉前打闹的画面历历在目,即使日记本后来带给了他一场浩劫,他也记得在最初翻开时,看到父亲字迹的温暖……
那温暖在读到母亲写在童话书最后一页的留言之时,变得愈发坚实和强烈。
“……我没事。”
哈利低声回答德拉科,攥紧了他的手。
再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注目他的男孩——那眼神就和他从来感受到的一样,好像在抓黑夜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道光;专注,因为它随时都有可能游走。
哈利勾起嘴角。
“我没事。”他肯定地说。
“——嘿!”
这时,出租车司机从窗口探出了头,他眉头紧皱,不满地望着磨磨蹭蹭的客人:“这是大晚上,不能在路边老是停着。你们好了没有?”
哈利张开口,刚要说他们这就上来,抬头看了眼天上开始下弦的月亮——无声照出银白色的路面。
“我们能走过去吗?剩下的路不远了,我想走走。”哈利说。
德拉科挑了一下眉。
“我是说,你不介意走路吧?”哈利声音变小了。
德拉科看向左边,看上去像是要生气,最后却又笑出了声。
“现在想起来问我了?”他哧笑着说,摇了摇头。
哈利也笑起来。
他们拎上塑料袋,还有哈利从婚礼就背来的——一个黑色的书包,送走出租车,携手向前。
……
银月在宽敞的湖面上微微荡漾。哈利带着德拉科走向黑暗中的那座小屋——它的屋顶也盖着的月光,泛着浅浅的白色,好似落了一层雪。
“这是你的房子?”
德拉科有点震惊。他从来没有特别想过哈利的家庭境况。波特夫妇逝世很早,这个他一早就知道,因此默认他们什么都没给哈利留。至于小天狼星的收入,他听父亲谈起警部的管理时大概听过一点,知道他的日子还算舒坦但也绝不算富裕。
所以他并没想过哈利会在成年前就有独属自己的地方。这木屋虽然不足家里原有的别墅豪华,还很老旧,但它立在湖边,面前就是一排杨柳……
“准确来讲,还不是,”哈利看着它瘪了瘪嘴,“这是我祖父母的,后来交给了小天狼星,他说会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过户给我……所以还不是。”
“即便如此……”
德拉科听起来仍然恍惚,不知是为自己从前“波特和他的朋友们都比我穷”那些想法感到羞愧,还是想起了自家现在的遭遇,还是单纯因为……
因为这里很安静,很安静很安静。
“这儿有点像……有点像……”
“像梦里一样。”
哈利点了点头,明白德拉科的意思。
这儿不是那个世界——他们再也回不到那个世界。但当垂柳被风吹起,哈利还是能想起东海崖径前的歌声,荒原上空的明月,又或是在最简陋最老旧的农场里,于夜色之中,捧起掉落地上的小猫头鹰……
德拉科多半想到了差不多的回忆。他因此摸了一下鼻子,抬起下巴,佯装不屑地说:“Well,但那里的房子不会有这样新的木头,这样透明的玻璃也绝对见不到,还有那烟囱,烟囱通常都要更高点……”
他皱了一下眉,望着房顶竖起的柱子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这儿还会有烟囱?”
“里面有个壁炉。”
“壁炉?”
“对,是真火。我想想……你知道怎么用火柴吗?”
“这是夏天,波特。还有,哪个现代人会用火柴?”
“那真可惜,冬天就不能带你来了。”
“嘁……”
男孩们一句接一句地闹着,走向木屋。
……
德拉科很喜欢那个壁炉。哈利先洗完澡后下楼叫他,接着就发现了大夏天中燃起的火光。他抱怨着找水把它浇灭,说这又不能用魔法处理,完全就是对柴的浪费。
等他收拾完一切,关门上楼,浴室就又已经空了。曾经属于父亲——却被自己认领了的房间里亮着微光,走近一看,德拉科就坐在床边,垂眼看着取下手腕的一块手表,头发还没完全吹干。
哈利心里轻轻一动。
他挪了挪脚,拖鞋和木地板摩擦出呲呲的声响。房间里的男孩抬起头来,不偏不倚看向他。
“热水是往右边拧,不是左边。如果你想烫死我,可以直说的,波特。”
“什么?我以为我说的是……”
哈利愣了一下,眼睛瞟向德拉科开着的领口。那里的锁骨皮肤看上去是有点红,只不过原因不详。
“不能否认,从前的我也许会很乐意。”
知道对方并没有真的责怪他,哈利耸耸肩,爬到床尾坐着。德拉科把手表放在台灯旁边,双手放在腿上,握在一起,不知怎么又不说话了。
哈利等待了一会儿,慢慢爬到他身边,从背后环住他的身体,下巴搭上肩膀。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在这儿。”德拉科声音很轻。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德拉科。”
“我知道。”
他摸到哈利环在腰间的手,缓缓握住。
“一个星期……”他喃喃自语,“感觉起来就像是……”
“上辈子的事。”
哈利点了点头,下巴戳得德拉科肩膀一缩。他们于是对视一眼,以哈利笑着坐直了告终。
“那比正常的梦还要像是幻觉,结束那天我就这么想了,”哈利盘腿坐在床上,歪了歪脑袋,“前天的时候,小天狼星点了中餐,我还试图拿筷子——”
“告诉我你没有。”
“我有,我真的试了,”他耸耸肩,“但不管用,什么东西都没飘起来,还挺叫人伤心的。”
德拉科摇了摇头。
“现在又有谁会相信魔法?潘西缠着我要个解释,但我什么都说不了……”
哈利瘪了瘪嘴。
“你知道格林德沃吗?”他问。
德拉科偏头看过来,神情有些困惑。
“听过这个名字,他不是……不是什么劫匪?”
“儿童劫匪,确切来说,今年还被保释了,”哈利算了一下读到报纸的时间,“出狱大概就在最近……”
德拉科还是没明白其中关联。只见哈利甩了甩头,又说:“有些人相信,他抓走很多孩子,是为了测试他们身上隐藏的魔法。我之前听……”
他斜瞥一眼身边的人,想起对方——以及学校里大部分人对卢娜的偏见,改口道:“之前有人和我讲过,格林德沃相信部分孩子会在睡梦中释放自己的魔法。这么看来,他其实走对了方向,因为就汤姆——那个小男孩告诉我的话来看,他是在梦中创造了整个世界的。”
德拉科没有接话,不知是在思考,又或想起了别的什么事。而哈利——说完之后,他不禁想起济贫院那间屋子里的金色夕阳。即使知道了小汤姆是汤姆·里德尔的哥哥,他仍然无法以恶意揣测一个二十六年来都抱着膝盖、静静坐在床上的小孩。他说他的梦是不受意识控制的,就和大部分人做梦一样,那么他心底究竟要藏着什么,才能幻化出那样一个世界?即使那里有苦痛,有死亡,有悲哀,但里面也有很多很多,他和德拉科都会想念的东西……
“你看上去像是又要为他人操心了。”德拉科敏锐观察到了哈利的神情变化。后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只是在想,那个男孩……他并没有成为他弟弟那样的人,很难想象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还算个挺好的人。”
“我们都知道你在这方面的判断有多准确。”
“不是,我说认真的,”哈利正面德拉科的讥讽,“他对于汤姆·里德尔——我们都认为那是汤姆·里德尔,对吗?他对里德尔在那里做的事情非常愤怒,那几乎是我见过他唯一失控的时候。现在想想,那确实是里德尔会干出来的事,伤害小孩,再伤害他们的母亲……”
“哈利……”
德拉科握紧他放在床上的手,咬住嘴唇。哈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变得慌张。他于是抱住了德拉科,收紧手臂,去吻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