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夫君

绵州的冬天虽然不是极寒，却也下了几场雪，从龙脊村前往凤凰镇的路途早被雪妆点，远山树木银装素裹，千里江山像是一幅绵延的雪霁图。

毕竟是春节前的大集，龙脊村以及周边村子的村民也有不少前去赶集的，李子柒跟木头两个窝在骡车上，这骡车四面透风，虽然有着厚厚一摞水写本、水写纸挡着，可还是不能减少寒意分毫。

李子柒身子强健，手脚还是暖的，可看木头的样子，已经有一些冻的受不了，露在外面的手和鼻尖都有些微微的红色。

木头毕竟卧床多日，醒来不到一个月的日子里虽然身子看着恢复的不错，可终究伤了元气。顾不上许多，李子柒一把抓过木头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

木头先是一滞，看向李子柒的面庞，随即微微弯了眼睛，笑道：“多谢你。”

李子柒看着因为木头说话出现的呵气，远处的“雪霁图”也因为这雾气变得氤氲而生动。

她感受着双手掌中那微冷的手，竟不知为什么，觉得身子更加热了起来。

李子柒手心的热度顺着皮肤的肌理传到木头身上，也快将木头冻僵的手捂得温暖，只是或许是木头大病初愈的缘故，始终都不能变得比李子柒的手更加暖和，李子柒便也没有松手，就这样一直捂到了凤凰镇。

虽然有着原身的记忆，可这凤凰镇还是李子柒第一次来，这个小镇虽然不是顶繁华，可比龙脊村要强得多了，远远望去青砖瓦房鳞次节比，街上也满是行人，看起来十分热闹。

李子柒顺着人流，走到镇中心广场的春节大集，寻了一处卖对联、福字、剪纸的摊子旁边将自家的水写本和水写笔摊在布帘之上。

旁边摊位的生意很是火爆，连带着往李子柒这边瞄的人也多了起来。

李子柒一边准备着清水和笔，一边心道，早知道这对联、福字如此火爆，自己也应该准备准备。

她将毛笔上的水沥干，在水写纸上写下一个福字，室外天气冷，水写纸干的总是要慢一些，故而笔上的水要尽可能的少，不然围观的路人等不到字迹消失就散去了。

“瞧一瞧看一看啊！最新发明水写纸水写字帖，一张顶十张啊！赵孟頫、王羲之、欧阳询、柳公权的字帖都可以反复描红，重复利用！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估计是前世在街上路过促销两元店听得多了，李子柒张口就来，她本来中气就足，还学过些粗浅内劲，这一喊声音几乎就传遍整个集市。

一旁的木头仿佛吃了一惊的样子，身子忍不住开始往李子柒后面缩。李子柒看在眼里，想来这样抛头露面当街呼喝贩售东西，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这样一喊，周围的目光都被聚集了过来，李子柒趁热打铁，一边吆喝，一边在纸上写字，之前写的福字已经慢慢干透，那一片的水写纸又恢复了原状。

周围的百姓顿时啧啧称奇，毕竟这水写纸还是头一次在大楚出现，当即就有几个穿长衫的士子过来问价。大楚寻常的宣纸大概一文钱六七张，李子柒将水写纸定价两文钱一张，这样还不至于超出寻常百姓的消费水平，而这一张水写纸肯定能用十多次以上，李子柒也能有赚头。

而那水写本李子柒的定价是一百文一本，要知道一本普通的法帖摹本也要一百文，而寻常的描红本要五十文左右，自己这能够重复利用的水写本虽然制作不算精细，但卖一百文并不算高。

这几个士子自己那笔在试用纸上面写了几个字，看到效果，当即就买了几本水写本和若干水写纸。

有了这几个人的带头作用，集市上的百姓登时就有不少跟风掏钱购买的，毕竟如今村学、镇学都是免费的，谁家里还没有个学习写字的小孩，这样性价比高的水写纸和水写本，买了备用总是不亏。

本来缩在后面的木头，看着李子柒忙不过来，也上前跟着算账找钱，很快也不再像之前一般害羞，还帮忙吆喝了两句。

李子柒莫名地心情大好。

这样忙乎到中午，李子柒和木头带来的这一车水写纸和水写本已经卖出了一半。

听隔壁摊位的好心大叔说中午正是镇学下学吃饭的时候，李子柒让木头守在摊位上继续贩售，自己则挑着两担水写纸和水写本及零钱前去镇学门口。

镇学怎么说也是教书育人的神圣之地，容不下大声吆喝，李子柒就在镇学门旁将字帖一字排开，自己也不出声，只是挨个描红。

这些路过的学子哪有看不出门道的，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样的水写描红字帖是可以重复利用的，当即就围了不少人。

两担水写纸和水写本贩售一空，李子柒跟剩下没有买到的学子们承诺下午开课前会挑新货过来，让他们先去吃饭。自己则喜滋滋地赶回集市。

离老远就听到自家摊位前面熙熙攘攘，似乎并不是寻常贩售的声音。

李子柒拨开人群，挤到自家摊位附近，只见有几个泼皮无赖打扮的人正围着摊位。

“看你口音不像本地人，知道在这集市买东西，要有证明吗？”

大楚人说的话都很接近于普通话，只是根据各地的口音又有些许不同，像绵州人说话就像是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而木头的口音比较倾向于带北方中原地区口音的普通话，加上人看起来细皮嫩肉，跟这集市上的人迥然不同，也难怪这几个泼皮无赖会找上门来。

“我看其他商户并没有证明。”木头说话依旧是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对方人多而失了气势。

这木头虽然木，倒也不傻嘛，李子柒不禁微微点头，便停下前进的脚步，隐在人群中端看事态发展。

“好啊，你小子，口气倒硬！没有听过你大爷我的名号？你去打听打听……”

这几个泼皮见木头不为所动，由骂骂咧咧转为推搡，为首的无赖一手向前推去，眼看就要沾到木头的胸前，却被他准确的抓住了手腕。

李子柒也看的一愣，刚才那一幕出手之利落，看起来倒像是练家子。见木头那错愕的表情，显然他也没有料到自己能够出手如此精准。

这样一愣的空档，泼皮们反应过来：“反了你了！敢动你大爷？给我打！”

“住手！”李子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趁着泼皮们转头看向她的时间，李子柒顺手捡起压着摊子的一块青砖，当着几人的面徒手将青砖捏碎。

虽然动作暴力，李子柒声音却很是柔和：“这摊子是我开的，我是龙脊村李子柒，想必几位也听过我的名字，这位是我夫君，今天的事完全是误会，几位今天给我一个面子，大家日后也好相见。”

听到“李子柒”三个字，几个泼皮显然身子顿了一顿，对视之后，为首那人冲李子柒道：“既然是误会，我们也就不打扰了。”

说着，几个人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李子柒心里一松，虽然以原身的功夫，应该不至于打不过这几个人，可是要真是打起来了，以后做生意恐怕也不能安生。

她脑中有关于原身打抱不平仗义疏财的记忆，可没想到她的名字这样好使，不止在龙脊村连镇里也能够吃得开。

眼看着围观的人还没散，李子柒赶紧又叫卖一波，还真的卖出不少水写本、水写纸。

待忙碌的高峰过去，李子柒正弯腰将水写纸和水写本装到挑担里。突然听到木头那边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子柒抬起头，略带疑问地看向木头：“怎么，有哪里不舒服吗？”

木头摇摇头，憋了半晌连脸都憋红了，才道：“你刚才说……我是你……”

李子柒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开，附在木头耳边道：“你不是本地人，没有路引，也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要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可是要吃官司的。这样说，别人不会起疑心。”

这样一来并没有平息木头刚才的脸红，反而惹得他的耳垂都红了。

“嗯……多谢你。”

李子柒看着木头身子微微僵硬的样子有些好笑，他这样直着脊背，后颈领口便支起，看起来有些灌风，他身上穿的原身父亲的衣服不大合身又年头久了，未免有些宽松，也难怪他会觉得冷了。

有了刚才跟泼皮们交涉的精力，这集市倒也没什么人会再来找不自在。李子柒交代了一番，又挑起挑担向镇学走去。

见到她来，镇学门口便传来一阵议论声，李子柒一将挑担放下，学子们就围了上来，比中午下学的时候人还要多出不少。

这一担也很快卖完，没抢到的那些学子竟还有些失落，直到李子柒保证日后还会来卖，这才安心进入镇学准备下午的课程。

李子柒远远看到镇学对面的书店老板正靠着门板看着自己，她并没有停留，转头就走向集市。

跟书店老板合作是个好办法，之后即使不能够常来镇上，也能有稳定的收益，只是自己不能主动去找书店老板，还得等他来主动找自己才是，这样交涉的时候才更有底气，看他今天的模样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估计自己等不了多久。

七、抚顶

在回集市的路上，李子柒顺便在店中买了一匹抗风的细密棉布和一个装炭的铜手炉，还有一些过年的年货。

这一买起来，在外的时间就久了，等回到摊位前的时候，就看到木头一边吆喝一边正襟危坐地探头张望着，待看到李子柒的时候，表情瞬间由焦急变为惊喜，眼睛也仿佛亮了起来。

李子柒笑着迎上去，将那手炉塞到木头怀里。

突如其来的温度让木头身体微微一怔，随即表情就因为温暖而柔和起来。他这样的表情实在是不设防，惹得李子柒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头。

木头猝不及防地被人揩了油，表情就似乎有些不大高兴。连道谢的声音也闷闷的。

在他醒来之后相处的这一个月，李子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有这样的表情，心中不免微沉，自己会不会太随便了些？如今大楚虽然男女在很多地方差不多平等了，可终究还是一个传统社会。

自己这样……会不会被讨厌了……？

原身虽然是个爽朗性格，待穿到她身上继承记忆之后第一次拥有了强健体魄的李子柒也受记忆影响积极地生活，可是她心里终究还是那个从小卧病，因为身体没办法跟任何人建立羁绊的李子柒。

其实也曾经有过相熟的朋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总是慢慢疏远，再也不联系了。李子柒也曾经主动联系过她们，可是或许因为大家都在往前走，生活和未来都已经不一样，即使联系的当时能够勉强说笑，可之后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回应。

仿佛第一次伸手触碰世界就被扎了手，李子柒就变得很难主动坦诚心意。

李子柒忍不住心里较劲，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此时的光阴都是侥幸，在这赚到的时间里，她只想痛痛快快地活着，她又没有亏欠任何人，凭什么要看人脸色，凭什么要迁就别人？

于是直到将全部的水写本和水写纸都卖光坐上骡车回龙脊村，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在镇学前卖货，李子柒看着那些穿着统一形制青色长衫的男女学子，心中好似长了草一般，村学的学习比较基础，如果自己能在镇学学习一年，明年的县试可能会更有把握吧。

听镇学的学子们说镇学每年二月和八月各有一次招生考试，这样就能够在三月和九月开学前确定新生名单。因为镇学是公立免费的学校，每班三甲还有官府的津贴，故而这每半年一次的招生考试竞争十分激烈，不过总是要比县试简单一些。

李子柒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心中的草长的更加茂盛了。坐在骡车上也不闲着，开始背诵学习《孟子》，之前的《论语》从小到大学过不少篇幅，之后大学时也是精修的科目，可《孟子》就涉及的少了。好在有之前背诵《论语》的经验，背诵起来倒也不难。

马车摇摇晃晃，看书也不大稳当，加上天色渐暗，一旁的木头看了李子柒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样几次，木头终于忍不住，对李子柒道：“你这样看书，会把眼睛看坏的。”

见木头终于开口主动跟自己说话，李子柒心中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开怀之感。

她点点头，将《孟子》合上：“我不一直看，就背诵不出来的时候，看一眼，好不好？”

看着李子柒嘴角翘起憋着笑的表情，木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一开口，之前的沉默就破了功，一时间既羞且恼，脸也红了起来。

李子柒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见到木头已经服软，自己总不能一直端着，她又是个打直球的，直接道：“你刚才是怎么了？”

木头没料到李子柒会直接问，猝不及防地下意识回道：“集市上那么多人看着呢，男子汉不能被随便摸头的。”

李子柒正色道：“对不起，我以后不摸你了……这是你家乡的习俗吗？”

木头的表情有些迷茫：“我也不记得，难道不是每一个地方都这样吗？”

李子柒回忆起原身记忆中被她不断蹂躏的同村乃至同镇青少年男子，好像他们并没有对被摸头表示强烈反感。不过这也可能是屈服于原身武力值之下的敢怒不敢言。

“这样吗，我还以为能从这一点上判断出你的家乡呢……”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弦月当空，将被雪覆盖的大地照射成银白色。

木头看着月光下的李子柒，半晌才道：“也不是不能摸……只是不要在那么多人面前……”

李子柒忍不住“噗——”出声来，她双手捂住木头的耳朵，奇怪的是，这耳朵的上半部分被冻得冰凉，而耳根却很是温热。

“好。”李子柒边笑着，边吐出团团雾气。

回到家里，李子柒做饭，而木头则继续忙碌地制作水写纸和水写本。

家里有一只老母鸡年纪大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下蛋。李子柒就正好将它做成红烧鸡块也暖暖今天一天在外受寒的五脏庙。

炖鸡的途中，她将木头身上穿的皮袄分解，缝在裁剪好的新买布片之中，这样就成了一件内有皮毛的长衫，看起来要比之前的皮袄合身的多，也衬得木头更加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