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林府吊唁的宾客送离,天上的落日已近西沉。
昏黄的午后,低沉压抑的抽噎声映衬着天边云彩都染上了沉重的红。
贾家一行是林如海亲自来送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一会不见斜在上座贾老太太头上的银霜似又重了几分。
她满脸哀伤眼角还挂着泪,几乎脱力地歪在软枕上,仍旧细细数着着自己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的小女儿在她身边时的琐碎事,似念叨着念叨着她的闺女就能回来。
陪坐在侧的贾府婆媳及薛家母女只是捏着帕子安静听贾老太太诉说旧事时不时拭泪。
紧接着便有下人来报,媳妇姑娘们适时避嫌离开。
不多时,林如海便到贾母跟前,一袭丧服欲显清瘦,像根几乎要被压倒的竹子,他强打起精神看向哀恸不已的贾母劝道:“还请母亲好生保重身子节哀,敏儿若在天有灵见母亲您为她如此不顾身子怕也难安。”
“我又如何难安?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现也不过花信之年,大好的女儿在你们林家竟磋磨至此!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如何不难过?”
贾母捶胸顿足说着泪又淌了下来,要说她不怨林如海、不怨林家是不可能的,想贾敏在自小在闺中便如宝似玉的养着,身体康健活泼热烈,连病都没生过几次,可去林家不过短短八年竟走在她前头,身为娘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林如海听着贾母的指责竟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敏儿分明在林家也是好生养着,除了因子嗣之事与林老夫人有郁结,但林老夫人也不过两三年便仙去,至此他更是怕累着敏儿,未曾纳妾后宅也安宁,就在他以为这辈子就是他们夫妻俩相互扶持之时,玉儿便来了。
中年得子令夫妻两喜不自胜,此后更是将贾敏供起来好生养着。
姑苏谁人不知林家子嗣单薄,向来是一脉单传,此番林夫人有喜不少被惠及的百姓还曾悄悄将贺礼送往林家,一度堆满了整个台阶。
但即便如此,许多大夫还是隐晦地提及敏儿乃是高龄产子且胎儿脉象羸弱累及种种,怕是有一命换一命的趋势,让他们夫妻好生思量。
他几度劝敏儿放弃孩子,直言定是天命让他们夫妻相伴终生。
可即便是他也不能剥夺敏儿身为母亲为子女倾其所有的权利。
犹记得那个温柔的妇人听完他的劝慰只是垂眸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蕴含着绵延的母爱:“海哥,你莫要劝我,这是我的孩子,只有我能决定他的去留,他既愿意托生在我腹中,我又怎么能剥夺我的孩子想来这世上看看的心愿呢?”
一句话问得林如海哑口,他们皆是汲取母亲的所有才能来这世上走一遭,如今他又有什么脸面去左右一个年轻母亲的心愿?
不自觉便红了眼眶,但依旧不舍:“只是,你除了是孩子的母亲,同时也是…”
“海哥,现在我只想做孩子娘亲。”贾敏含笑着打断了林如海最后的挣扎。
她是自己也是海哥的妻子,她有很多身份,但如今只想做孩子的母亲。
在林如海神游之际,贾母依旧在絮叨着对林家的不满,但见女婿一声不吭只垂头听训,又见那丧服似宽了一截,令他整个人都飘飘荡荡的宛若无主的孤魂,半分不见当年那个打马看遍长安花的探花郎的影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感自肺腑直达咽喉竟再也无法出口指责,便不自觉立起身子,饱经风霜的眼落在院子里的芍药花上,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不若把林丫头留在我身边吧。”
贾母有许多未尽之意,贾敏这一走,若林如海要续弦她怕后娘苛待玉儿,若林如海不续弦玉儿跟前没有主母教养难免落人口实,她怕眼皮子浅的下人暗中克扣玉儿的饭食也怕林如海薄情寡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些林如海都明白,但玉儿亦是敏儿给他留下的最后依恋,他未曾开口。
午后西斜的日光将这位而立的鳏夫落寞影子拉得悠长。
“罢了。”贾母扶着把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林如海忙上前搀扶她起身。
贾母长叹一声,还是拍了拍女婿消瘦的肩头:“你安排敏儿的后事也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至于林丫头你若为真她着想便将她送到我身边来。”
“母亲也要好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林如海依旧避而不答,只扶着贾母出门。
这位老人在这个金秋失去了疼爱的孙子又失去了唯一的女儿,身为后辈他该谅解,何况,这还是一位母亲对自己女儿最后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