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我的学校。”
时敬之这次用一种特别稀松平常的口吻讲话,如同讨论别人的事,而闻命的重点则落在了“喜欢”这两个字上。
因为时敬之很少提及“喜欢”,很少自然流露自己对某个事物或者人物的喜爱,他能让对方接近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
“学校的历史很有趣,学院学术氛围浓厚,图书馆书很多,教职员工很友好,学生们中间会流传誓词。”
“是三段论吗?”闻命笑着问:“要对人类的苦难保持永恒的悲悯,要对优越感报有长远的警惕心,要对世界持有包容而开放的心态——”
这是学生们代代相传的口号,时敬之心领神会。
他开口,在后面加了句新的:“——也许还可以再加一句,要对生命保持永恒的热爱。”
“真是振奋人心。”闻命说:“前三句是学生们约定俗成的座右铭。”
“后面这句是生命伦理委员会的地区委员长在几年前的毕业典礼上说的。”
时敬之解释说:“他曾经是大学内部的□□,后来去了第三方机构做监察员。”
“他为什么跳槽?”闻命问。
“因为他说——”时敬之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他僵着声音,然后把话越说越顺:“如果你在事物内部,你只有两只眼睛看世界,但是跳出来,你就可以拥有第三只眼睛审视自身。”
众所周知,生命伦理委员会最初主管教育问责,负责监察各大高校与研究所。
“是个敢于突破的人,很符合德尔菲诺大区的城市风格——”闻命默念:“World changer Delphino.”世界的改变者,德尔菲诺。
闻命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城市口号也很特别, Leute machen Delphino.”
英文意为,People make Delphino.
人民创造德尔菲诺。
这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话,是毕业生们很喜欢在毕业典礼的最后齐齐诵念的,他们一边欢呼一边向礼堂上空扔学术帽:“我们都会变得光芒万丈。”
“我们都会变得光芒万丈。”时敬之说,声音很轻很轻。
“我们都会变得光芒万丈。”闻命跟着重复。
*
他们继续走,路过一片纪念碑,碑上刻着约书亚树组成的复杂图案与数不清的人名。
德尔菲诺大学属于世界性高校组织约书亚大学联盟,而徽章是约书亚树,象征生命,勇气,与希望。
“因为约书亚树拥有巨大的树冠和小纤维组成的茎杆,看起来并不牢固,也没有年轮,然而人们都知道,它可以在沙漠中生存二百年。”时敬之说。
闻命再次符合:“pride and proud.德尔菲诺精神。”
他恰到好处地表露对时敬之的赞赏:“小敬,我知道你出身这里,我特别高兴,因为你让我梦想的大学熠熠生辉。”
他刚说完又迅速改口:“不…这么说不太对,其实没什么理由,你在我眼里一直光芒万丈。”
他强调:“一直。”
闻命脸带艳羡,毫不吝啬赞美:“我想……我想一直这么仰望你。”
那一刻,他率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乐观、天真又坚定的表情。
时敬之明显愣住了,然后过了好久,他才僵着声音,若无其事地开口:“你说……你再说一遍?”
“你在我眼里一直光芒万丈。”闻命认真道:“一直,一直都是。”
时敬之的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执着道:“pride and proud那种吗?”
闻命不明所以,但是他的心里被爱意侵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他反问:“这重要吗?”
时敬之陷入彻底的沉默。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非常无奈,且浅淡地笑了一下,笑容非常反常,可以称得上苍白和不适。
只是特别凑巧,闻命的头痛猛然袭来,他忍着阵痛,恰好没有捕捉到那个笑容。
“不……”时敬之笑起来,那个笑容堪称灿烂,他笑着重复:“……不。”
他在笑,然而像是快哭了。
“你很执着于这个吗?闻命?”
闻命“啊”了一声,他摸不准对方什么意思,便只能实话实说:“也不是,我没什么好执着的。”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没什么好执着的,但是你本来就没怎么变啊。在我眼里你一直这个样子。”
“和当年……”时敬之忍不住抓紧对方的衣领,逼近他,口中飞速道:“和当年一个样子吗?!闻命,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你想的是什么样?”
他眼神偏执,还带了一些阴郁和躁动,闻命一时反应不过来:“就……那什么,就那个样啊。”
听到这句话,时敬之怔怔地松开手。
闻命关切道:“有什么事?小敬?我说错什么了吗?”
时敬之却只是摇摇头,他轻轻笑着,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这太奇怪了。
时敬之深深看着他,目光很平静地低声说:“闻命,其实有很多事,并不像是你以为的那样。你以为很伟大、很有天赋、很耀眼的人,拥有了更大的世界,可有时候,反而更加迷茫和无措。”
闻命第一次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时敬之却突然迅速变脸,他恢复疏离冷淡的态度,并且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了。
不过时敬之讲到学校,话题突然多了起来,如同小喇叭附体。
闻命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忍不住闭嘴,让时敬之多说一点。
时敬之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了:“我上学的时候,没有住学校宿舍,选了学生公寓,studio那种……”
闻命说:“是那种厨房和卧室连在一起的吗?”
时敬之点点头:“有独立卫浴。”
“那你自己做饭吃的吗小敬?”
“食堂有营养餐,活动中心有法餐、学校后面的酒吧一条街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餐馆。”
真很时敬之式的回答。
闻命想着,这似乎很符合时敬之的性子。
他喜静,不耽于人群,studio一居室这种房间很适合他,如同坚硬的壳,包裹住他所有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
但是闻命却觉得,时敬之才是让人感觉到踏实的人,因为对方身上有种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奇怪的钝感和锐度。
说是钝感,因为他对人情往来那套非常不感冒,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厌烦,碰到无聊繁冗的社交场合,不耐烦全写在脸上,怒气简直压抑不住,仿佛随时会拍屁股走人,连别人眼中的“正常恭维”都被他看作虚假交易,都是不必要的“成年人的肮脏手段”。
所以他不讲迂回客套,有一说一,对于很多表达很是直接,好是好,难吃是难吃,讨厌就是讨厌,单纯到可怕。
和其他以圆滑为傲的人类相比,他简直是尖刻锐利——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棱角和锐度,闻命很明白这一点。
时敬之做事一丝不苟,他的人生道路上设定了无数目标,小学,中学,大学,工作,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惹人艳羡。
他有那种一丝不苟的特质,也有坚毅的品行,能在实验室呆几个月只为了盯一份枯燥乏味的数据,也不怕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他也可以在变异的巨兽面前面不改色,端着枪将面目狰狞的怪兽一击毙命。
可是……
闻命却想,他也许在事业上很成功,可是在人际关系上实在单调,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本来就难,让时敬之遇上的话,简直是难上加难。
因为照理说这种人是很难相处的。
他本该亲朋离散,没有知心人,让人赞美让人痛骂,甚至适合——或者说应该,他应该孤独终老。
问问苍天大地吧,时敬之不孤家寡人,谁去孤家寡人呢?
所以说,……时敬之是不配拥有家人、朋友……还有爱人的。
他就应该孤孤单单一个人。
闻命这样想着,连呼吸都变得酸涩难耐起来。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是一旦想到时敬之,他就会心神不宁,哪怕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闻命甩甩脑袋,让那些不好的念头都走开。
他们继续前行。
时敬之重新开了自动驾驶模式,这片公园非常大,几乎霸占了整个德尔菲诺大区,所有人都生活在城市森林中,与鸽子松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