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黍偏过头看他。

这个点儿暮沽街很吵，高高低低的人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模糊不清地响着，陆檐把钥匙插/进锁孔，暮色里，这个少年的皮肤显得很白，蹙眉笨拙开锁的生动面容，映在他死水一样的眼睛里。

他一直在走神，连陆檐什么时候从他裤兜里掏出的钥匙都不知道。

咔哒一声，锁芯转动，陆檐推开了门，禾黍回过神，抬脚跟着走了进去。

狸猫听到开门声跑到了陆檐脚边，陆檐把钥匙放在了桌子上垂眸踢开狸猫。

禾黍把吉他放在了床上，然后便听陆檐问他：“你没事儿吧？”

禾黍缓缓抬起头，说：“没。”

陆檐背靠着桌子，抱臂看着他，禾黍的脸无论什么时候都好看，视线再往下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和那些二次元人物一样的修长精致。

看他平时都背着吉他，那十根手指上一定都是茧子。

陆檐没想到地看着没什么太大攻击性的禾黍对着那谁，那个看上去好像是节目组的人都敢怼，是个爷们。

不过，回想起在大楼前，禾黍忍痛哭泣的那一幕——夕阳下，他扭过头，风吹起一侧发丝，飞舞的青丝遮住他的额角，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的泪光是海面汹涌的浪花，他站在满是荒诞和不公的世界里看着他，微皱着眉的样子，脸上细微的表情组合在一起却有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极具破碎感的一幕，令陆檐震撼，他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连哭起来都那么倔强好看的男孩儿。

保护欲占据顶峰，陆檐眨眨眼，一向坚硬如铁的内心，此刻像是被鸟雀的羽翅触碰，突然变得柔和了。

于是他抬脚向他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浑小子这下连语气都变得温柔了，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音乐？”

为什么喜欢？

因为音乐能带他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或只有快乐或只有痛苦的次元啊，只有在唱歌或者创作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他真正活着——听着台下的掌声，为他欢呼的呐喊，高呼着他的名字，那一刻他就真的存在这个世界上了，而不是某些人的工具。

禾黍轻抬起眼，沉默了很久才开了口，嗓音沙哑，“它是我的救命稻草。”

“你这办法也不行啊，把音乐当救命稻草不如把人当救命稻草。”陆檐没问他为什么要把音乐当救命稻草，把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依靠，陆檐就更觉得禾黍孤独无依了。

“……人啊…”禾黍想不出来能把谁当救命稻草，脑中把认识的人的名字都过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

二十多年了，自从古婳去世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他也早就明白一切只能靠自己。

而音乐即是他的精神寄托也是精神大麻。

他摇了摇头，决心不做懦夫，往床上一躺，伸手指着天花板打了一下响指，轻快道：“还是靠自己吧，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哎，这么大一活人你看不见是不是？”陆檐转过半个身子，垂眸看他。

“你啊？”禾黍不信任看着他说。

“我怎么了，小爷我出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能文能武得好吗？”

禾黍狐疑地看着他，“我头发你说是缺维生素A。”

“这茬过不去了是不是，”陆檐被揭短，一点就炸，“我本来就学习不好，我能记得这个就不错了。”

禾黍坐了起来，想起什么突然问，“抛开你现在已经接到剧本的处境，假如没有这茬，那你高三才发觉要好好学习是不是有点晚了？”

“……按照计划和猜测，如果考不上就会被我爸妈送出国。”陆檐说话有种视死如归的平静，双手撑着床，后仰着上半身，对着禾黍他的话还是很多的，“我不想去，那和去死有什么区别，外面那么不安全。”

禾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看来少爷还是有上进心的，是个乖孩子。

结果他刚在心里夸完，下一秒，陆檐就光速朝自己扭过了头，朝他挑眉，说话痞痞的，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我们去蹦极吧。”

陆檐这个脑回路跳跃性也太大了吧，以至于禾黍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

下午六点天光正亮，禾黍戴着头盔坐在后座，前面的陆檐把摩托开到了最大码，巨大的轰鸣声一路上吸引了诸多或崇拜或鄙夷的目光。

那天晚上是半夜出动，在空旷的地方，摩托车的声音再响也没什么。

这会儿人都没睡，满大街的人，禾黍戴着头盔接受那么多不友善的目光，顿时觉得羞得慌。

不过没多久，他就没那么在意了。

陆檐开得比较快，一路疾驰，穿过建筑群，驶过林区，到达空旷地带，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上，天边血一样鲜红的云层之中，金红的太阳正在下沉。

四面八方而来的风里，禾黍扭过头看着那颗太阳，空无一人的地方，没人在乎如此招人烦的摩托车的驾驶者是谁。

他的悲喜他的不完美他内心的小小叛逆在这里都可以安放，不会得到谁的批判。

很久之后，他目视前方，黑色的头盔中，透明的挡风玻璃后，一双沉静的眼睛轻眨了一下，在风的作用下，想要呐喊的冲动更加强烈，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但他并没有喊出来。

***

这里是一座大山，下车摘了头盔往上看，山体很高，群山层层叠叠一个接着一个，看不出哪一座是源头，哪里又是尽头。

深秋层林尽染，自天边一角的风俯下来，吹起泛黄的叶子，禾黍夹带头盔站在那里，头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扭过头，就听陆檐对他道：“你又发什么呆，走啦！”

这个浑小子每天都那么有精力吗？

不过，他还挺喜欢，陆檐那份恰到好处的叛逆和生动，正是他内心的渴望。

禾黍看着他把头盔挂在了车把上，“那走吧。”

陆檐把两个头盔放好免得被人偷去变卖，然后拍了一下禾黍的肩膀，向台阶抬了一下下巴，说：“走，蹦极高台在最上面。”

“这边山体大概有多高啊？”禾黍抬脚和陆檐并肩往前走。

“嗯……几千米吧。”陆檐边走边说，“蹦极的高台大概有三百米。”

“三百米啊……这有点高了吧。”

“怕了？”

禾黍：“三百米的确是挺高的，我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哦，那没事，我保护你。”

他说得那么不经意像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禾黍觉得他在说大话了。他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走，望着满目深秋的树木，他觉得陆檐未免太小瞧他了，他喜欢刺激。

禾黍没有辜负爬山时暗暗许愿的自己，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蹦极台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往下瞅了眼，的确很高——一眼望去见不到底，再认真一看，发现底层是一滩湖水，湖水两边是被花草树木包围的小小山体，下面整个就是一个峡谷，看久了会觉得那片峡谷会一口把自己吞下去。

看清楚了，他往后退去，跳下去应该有飞起来的感觉吧。

陆檐去和工作人员交涉，在交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捏起了弹跳绳，抻了抻后发现眼前的小哥用“你在怀疑我的专业能力”的眼神看着他，陆檐还在拉，三秒后发现好像没意思，这儿玩意的确很结实后，把绳子放下了。

“你们这儿跳台那么高，不会有事儿吧？”陆檐问。

“不会有事，这绳子很坚固，而且底下有工作人员救助。”小哥说。

“好吧，我们两个人，”陆檐往跳台那瞅了眼，两个女生绑在了一块打算跳，另一个跳台上挤桑着一群人，他回过头，朝小哥指了指第一个跳台，“就那个吧。”

“两个人绑一起吗？”

陆檐一手插着兜，闻言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睛都瞪大眨了一下，“当然是分开了！”

不是女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