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也说不清楚自己脑中这些古怪的词语、想法从何而来。

他早习惯了旁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只知自己无论是样貌还是言谈，在石寿村都颇有些格格不入。

听妻子与岳丈安成说，自己应当是自南方来的流民，有一日饿得晕厥在一块坚石上撞得头破血流，倒在山脚下，所幸被安成救下。

当时雪生衣衫褴褛、冻得四肢乌青，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件值钱的物什，除了腰间悬着的那一把乌木柄匕首，还是做工颇为粗糙的那种，想来家境应是贫寒。

安成将他背回家，本就拮据的安家为了救他性命花掉了不少银两，请郎中诊治、购置伤药草药。父女二人不分昼夜地悉心照料了十多日，雪生方才苏醒。

然而，他脑中只余一片茫然，记忆全无。

面对这对好心的父女，雪生始终抱着歉意。

自己明明对少女只有感激、没有任何爱恋之情，却毫无廉耻地由着欲念驱使与她偷食了禁果。

那晚......真的是一夜荒唐，雪生还记得那是接近立春，三人在家吃完饭喝了些酒，都有些酣然醺醉。

他摇摇晃晃被安宁扶着进屋休息，之后便彻底不省人事。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被安成一个耳光扇醒，才惊惶地发现自己与安宁同榻而眠，两人均未着寸缕，褥上还有残红。

安宁挺身挡住父亲要重重落下的棍棒，眼见父亲气得拂袖而去，终于忍不住，回身攀住雪生脖颈，投入他怀中哭得泪眼婆娑。

谁知，那一次缠绵竟让安宁怀上了孩子，雪生无奈只得入赘安家，做了上门女婿。

他满怀自责，无法原谅自己没能控制住冲动欲念，于是立下决心，定要竭尽所能去弥补自己的恩人，让他们后半生能衣食无忧。

*

建兴十三年，十月廿九。

从开春到秋末，一直没有寻到温峤的尸身，众人倒是在悬崖绝壁下找到了已经摔成一滩烂泥的刘瑾。

大军班师回朝，裴清扬留下与许翊、风竹一道继续寻找。

许翊一掷千金雇了许多人，从邙壁方圆三十里，到五十里，到一百里一寸寸搜寻，不找到温峤的尸体誓不罢休。

时间如白驹过隙，倏然而逝。

到了初夏，山脚下冰雪融尽，许翊耐心极好地又从头至尾找了一遍，依旧两手空空。

许翊坐在桌前愣怔了许久，平静地开口，眼中却浮起久违的光华：

“风竹！如今邙壁方圆百里都没有找到，我觉得他还存活于世！”

接连几个月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心底突然生出了莫名的希望。

“主上所言不无道理”，风竹恭敬开口，“风竹觉得小将军也许还在人世，只是可能被什么事困住无法脱身。”

“定是这样！峤儿若是已不在世，定会给我托梦，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日复一日，如无头苍蝇般狼狈地在邙壁打转！”

许翊忽然觉得好笑，坚定的唯物论者也开始信起玄学来。

“应当再拓展一下搜索范围，辐射到邙壁山脉周边，我去看一下舆图。”

许翊轻轻敲着几案思索片刻，急匆匆起身步出，将风竹与裴清扬留在了屋内。

裴清扬突然轻哼了一声。

“风中之竹，果然善于阿谀奉承！

你是否以为溜须拍马便是为你的主上尽忠？为何不能坦诚相告，直言不讳？

眼见他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你却还给他虚妄的希望！

如今大半年过去，小将军又怎会再生还？

“耘墨，为何对我这般大的恶意，你明明知道我只想让主上好受些！”

风竹朝裴清扬走去，每近一步，裴清扬都下意识后退半步。

直到他被风竹逼到角落。

“你可知若是你失踪，一天见不到你的尸身，我便会一直寻找。

即便有人告诉我你死了，我也决计不会相信。”

风竹扣住退至角落的裴清扬，将人轻轻拉进怀中，垂首在他颈侧轻声道。

“别再嘲讽我了，好不好？每回听你这样说，我都心如刀割！”

裴清扬听见风竹有些微颤的声音，心软了一瞬。

“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之前我太过蠢笨无能，我答允你，哪怕付出性命我也定会为我们的父母兄长报仇雪恨！可愿意信我？”

见裴清扬不搭话，风竹捧起他的脸执着地盯着他。

裴清扬漂亮的眼眸抬起，对着风竹热忱到有些灼烈的目光，紧张地抿了抿唇。

风竹忍不住俯身凑近。

刚贴上水光莹润的唇珠时，槅扇被吱呀一声推开，许翊抱着一摞舆图大踏步走了进来，

“风竹，清扬，我找了驿丞拿来了附近数十个——”

他猛然瞥见兀自贴在一起忘记弹开的两个人影，戛然住嘴。

目光在两张猪肝色的脸上迅速转了一圈，默默将那沓舆图叠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拍了拍，静静踱出屋，识趣地带上了房门。

*

几人一天便跑完了长河、松岭。

满城厢张贴告示后，又托了各处乡大夫帮忙寻人。

明日一早，众人计划启程去雁山，听说是个商贾云集之地。

每逢初一、十五会有颇具规模、热闹非凡的集市开市，人多的地方，也许会有收获。

翌日，一行人天未亮便进了雁山，开始在集市里四处张贴告示。

招贴上温峤的画像是许翊寻了宫廷画师精心刻版，油墨翻印后上色。

笔触极为细腻，眉眼间神情惟妙惟肖，仙姿玉貌，令人过目难忘。

往来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招贴，都忍不住停下看上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