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吼!”那人既兴奋又好奇,且开始出现嗑瓜子的声音,“仔细说来听听?”
余书珩咬着牙齿,支支吾吾地挤出破碎的字眼:“我谎话成篇……当时,其实撒谎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那人难得一本正经:“孤活了千百年来,从没见过如此又疯又傻的人,你是第一个。”
“你以为孤就看不出你的小心思吗?人来人往,鬼魂仙魄,孤没什么本事,只是看破不戳破罢了。不过你竟然直接坦白,着实让孤震惊。”
杂音略重,那边有人提醒:“您说得太多了!”
“孤说得很多吗——”他威胁的语气。
“不多不多不多!”提醒的人低声下气道。
余书珩久久的沉默,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一张又一张地抽着纸巾,不断地撕碎握住,温热的手心里藏着洁白的纸团。
“余书珩,”那人深沉地说道,“凡人戏班子从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想必你记得一字不差吧?”
“戏一开场,八方来听——”
“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神明。”余书珩低声接道。
“诚然啊……这些说法真假与否,我不管。”那人发出感慨,“人、鬼、神,孤什么都不是。承蒙上苍眷顾,孤属于自然,因此知道很多天地间的秘辛。”
“如果……”余书珩迟疑地问道,“如果我违背了誓言,会怎么样?”
“这可说不准,”那人的语气又变得活泼,“不是常有凡人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哈,早就提点过你——有极大的可能是会遭天谴的!”
“啪嗒”一声,纸团在被汗意浸染前率先掉落,孤零零地滚落在地。好在地上纤尘不染,余书珩弯下腰捡起,却再也迟迟无力坐直。
“我不想伤害他。那誓言并非我诚心,假的,做不得真。”
他弓着背,半个身子覆在膝盖上,即将要握不住手机了。喉咙里带着哽咽,他大胆地发出质问:
“一面是铁骨铮铮的假誓言,一面是深入骨髓的真性情。真亦假,假亦真——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自称“孤”的少年一顿,失笑道:“凡人真就爱想不开。若是我啊,遵从本心。呵!天谴这东西,管他是雷劈还是火砍。况且,天道谁又能说得准,网开一面也不是没有先例?左右受伤的只有你,他又不记得——”
“真的、可以不记得吗?”余书珩迅速直起身,迫切地问。
“——偶买噶!”他急忙捂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旁人恭恭敬敬:“您知道就好,天机不可泄露!”
“咳咳咳——一时口快……孤的知识储备貌似还不够,但孤实在不想去糟老头子那里上课。”少年胡乱应付几句,急忙转口,“没啥事儿。余书珩,孤打电话是特地向你道谢的。”
“…………”
他心情愉悦地开始唠了,“孤也谎话连篇,我可不是当时你见到的那样孤家寡人一个,老子辛勤工作、兢兢业业了八百年,多亏了你,手下那位终于肯回来帮我干活了!”
余书珩心不在焉,也胡乱应付道:“看来您这领导当得也挺失败的。”
“可不能这么说,他竟然认为我压榨他!”少年嗤之以鼻,语气却含着委屈,“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只让他工作六个时辰他竟然说……说我压榨他!”
二十四小时有一半时间都在上班,没有双休也没有年假,时常半夜被老板叫还不给加班费,余书珩默默道:“怪不得八百年了您还没招到新员工。”
口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旧事。
那人曾在临走之前特地来看望。他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地拉着那人的手,问道:“如果我没抗过去——”
“我找了京中最好的医生,”他沉静地笑着,脸上毫无哀色,只有希望与光芒,“当代的圣手。在我这里,安心养病就是。一定要等我,约摸三个月就回来了。”
余书珩翻个身,背对他:“如果……有人要我死——”
“谁敢?”他显然很生气,却倾身向前,温和道,“有我护着你,没人敢动你。”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侧,余书珩眼下的枕头已经湿透了,见他俯身过来,连忙动了动身子,将湿润的地方挡住。
他察觉到有双手在上方游走。
余书珩特别想翻过身,握住那双舞文弄墨、却布满老茧的手,向他坦白自己的一腔赤忱、将自己的一片真心刨给他看,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埋进他的怀里,告诉他、央求他:
“你不要走……你一走,我就活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手才落下来,细细地、温温柔柔地为他掖紧被角。
“待我回来,就给你搭个史无前例的戏台,你来唱,庆祝我凯旋好不好?”
余书珩的喉咙发疼:“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笑得灿烂,反问道:“你何时愿意唱给外人听过?”
余书珩装睡,不理人。
“走啦。”
那人又碎碎地揉了一下他的头发,粗糙的手在鬓角处抚摸了很久,一双琥珀色眼睛也端详了许久。
贴着枕头的那一面,余书珩脸颊绯红,锦被下的脖颈要烧起来。
“真走了,也不赏个脸、说句道别吗?”喃喃的语气里夹杂着失望。
极轻的脚步声远去,记忆戛然而止。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其实余书珩并没有生病,他一直在装。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死,且死不瞑目,却没想到压根没等到那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