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相足以让人绝望。
如果我至今以来的人生,都是活在笼子里的。
我还真的能指望所谓的“解脱”吗?
如果我是扎根在腐朽的草木,即便解脱了,死木不复,我还活得下去吗……
我不知道,我连我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往日平生就是个笑话!
巨大的不可言喻的沉闷摄住了我的心魄,我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声嘶力竭地想震碎这种无形的裹挟。
然而血液流动过后只剩一片寂寥。
十二月二十,宫宴散后,我方去解了酒意,打算回去接她。
她这回居然很上道,在帐外等我。
一定是祭司的封赏起了作用,她也算知道在这里谁是老大了。挺好。
虽然世间众生皆傀儡,不过在一个已经死气沉沉的世界,有个玩伴陪着也很有趣。
我还是分外期待她继续讲讲外面的故事。
谁知这女人不识好歹。
十二月二十一,子夜过半。我气的拔了剑。
我的双亲我的信党我的一切浊恶不堪的尘世牵绊都可以背叛我、怒斥我,我不在乎。
但她凭什么。
她和她的同类,将我的世界扰乱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她怎么能高高在上的,冷笑着,心知肚明地说出我最憎恶的寒言利语。
她明知道我听不得。
她算什么,我能杀了她的——
……不应该啊?
直到拿剑指着她脖子,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我在她的脸上看到那样一种释然又苦涩的笑意。
她好像从一早就发现我舍不得。
她是眼中钉,是我肉中刺。
可此刻眼中钉生铁花,肉中刺发血芽,悄无声息间潜滋慢长,原来早一发不可收拾地侵占了我的理智。
我的剑分明持她的肌肤上,再未推进半步。
到后来,我也分不清是我动了手,还是她真的向我靠过来,一道渗血的印痕足以让我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我很会装模作样的,我连天道都能骗过去。让它发现不了清醒的我。
原来啊,我连自己也骗了。
我恨她,可是爱与恨是不能相抵的。
我拿剑指着她的脖子,却也觉得她的眼睛漂亮。
天命轮回,还是让它算中了,我命里犯贱,我动情了。
她若有知,应当会极其厌恶鄙夷我——她告诉过我,不认命,就能违抗天道的。可我已经中了陷阱。
我病了,这种病是天生的。
为了我们都好,我想,我们只能此生不相往来。
现在我唯一能帮她的只有这些了,天命当头,我无力救我那蒙蔽的族人,我甚至无力拉一把自己。
不顺遂天书的“预言”,或许是我仅能做到的违抗了。
我不确信这是否算又一种我自以为是的蚍蜉撼树,但我不甘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改变就好,哪怕众生能为此发生一点偏移也好。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生而受桎梏,凭什么人间的努力就是荒芜徒劳呢?
新年那夜,她提出想与我成亲,我知道她一直担忧我暗生匿心,这是对我的考验。
我答得还算严谨吧,可是大约露馅了,她很不满意。
父王又一次问我对她的看法,我只说:“只当救命之恩,好生奉养。其余且随父王评判。”
我那同岁的七弟弟,似乎按捺不住他的贪婪,已经在前朝蠢蠢欲动放出了风声。不过也好,赤砂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离我很远。
但好像她并不快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我从未想过她愿不愿意与另一个陌生人成亲,她们的世界应当很不喜欢这种事情。当初她为此不惜冒险对付我。
而且,她好像与我注定不同路,她不需要我,我也注定留不下她。难道当初不去追寻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敢细想。世上有更多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天书有云,东梁灭国于甲子年之秋。她在故土不会好过的。
我自私地,一意孤行地希望着,哪怕这一回如我所愿就好。
请神愿,请神应答我。
她要好好的活。
……
卦卦不得善终。
我卜了几次,问长生天她与七弟的姻缘,却是无果之因。
这时巴雅忽而很匆忙找我,似乎有要事禀报。她从未如此失态过,我立即认真相待。
真好,还是她的消息。
她腹中结了果,怀了另一个我的,我们的孩子。
其他人固然听不出这件事有多好笑。我笑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遏制的怒意。
她不爱我,又为何招惹我呢?
莫非她不懂得私定终身是莫大的示爱么?
还是说,那一个世界的人素来不知礼义廉耻,毕竟他们像儿戏一样玩弄着此间世人。我的情与欲,对她而言就像玩具。
我不敢追问,我怕她亲口告诉我任何答案。我想我一定要找到另一个自己,杀了他。他才该死。
我奔赴王帐,一时间将万事抛诸脑后不管不顾,要向和父王说个清楚,却在王帐先见到了母妃。
“你可想好了?此事一出,昆弥必然怒不可恕。你以为你能承多少罪过?别在此时妄动,阿娘求你,别为举族上下招来灭顶之灾。”
偏偏是阿娘来劝我。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舅父许多。我敢赌很多,唯独母族不能连累。
真是奇怪。就算知道他们只不过是被天命操纵安排的傀儡,我放不下。
就算是假的我也当真了。也许是我不够聪明,看不透彻吧。
这一次,我像那种为了权力一次次牺牲女子的废物一样,下流地、卑鄙地亲手杀了我的孩子。
她的腹中,有我曾不自知而存在的,连结着彼此血液的……灾祸。它自此夭折。
她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我只能寄希望于时间,也许数年,数十年后,王朝之中还能再见,到时再慢慢坦言。
……
西洲月也许察觉到了什么,我不确信。他将婚期提前了数日,刻意避开了我返程月河湾的时间。
阿六好像也欣然默许了。
我知道我不该再露面的,可是我心中不甘愿,我真是疯了,我怎么骑了马,回过神来已经去见她。
对了,只是去送行“而已”。她是曾任的月河祭司,是我最青睐的同僚,送些彩头又何妨呢?
我转瞬已行到大路上,还是有些忐忑,但事已至此怎有悔棋之理。
来的路上,我已经预演过许多遍该说些什么,我没想到后来全都用不上了。
雪霁风停,乌首忽至,竟比天书所云晚了这么多时日。
好得很,连猎户军队搜山都未能找到的野兽,偏被我们遇上了。
此刻我方才觉得,也许并不是某些事端注定如此上演。而是某些人,命中注定有这些劫。
赤砂军委实是废物,空有其表,猝不及防间犹如一盘散沙,满地慌乱。
西洲月掉头来拦我,前方的车队就只剩下她。
阿六!阿六还在那里。
我在芸芸众生之中搜寻她的样子,继而再顾不得许多,举身赴她而去。
乌首不愧是西凉传说中的守护神,近处一眼无法纵览它的全貌,我想起天书编排的故事里,我只身杀了它救出六公主的车驾……简直是笑话!这种东西,我能打得过吗?我怎么不觉得。
果真是不行的。
我的脸好像被拍烂了,皮肉翻飞,视线也模糊了。
阿六看上去很不好……是了,她小产过,身子虚弱,我又对不住她。
我暂时顾不得她。
乌首扑过来,我举着断剑,从它身侧刺入,直直刺进它的肋骨。
它似乎死了,我重重摔在雪地上,摔在她身边。
我还醒着,还能听到,看到。只是我太虚弱,没力气再发出声音。
西洲月扶起她时,他们还以为我是倒地的一具尸体,看也未多看一眼。不过我和死了也没分别。
可能这回真的活到头了。我目送两个人渐渐走远,却空空的,觉得今日少了点什么。
我当初追来,是想做什么呢?哈哈,死到临头还是不要违心了。
我不想放过她,又亲眼送走了。
真是悲哀啊,到头来也未能宣之于口。
我那顽劣的,
不堪的,
可笑的——
爱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