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你家小姐没有?”
“进来时不曾看见。”
“天黑了没?”
“再过一柱香就日落了。”银眉顿了顿,“您这般心焦,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唐柳便将原委说了,最后道:“你看这宅子里除了我和你家小姐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一日只有你和德七在三餐时过来,凡事都很不方便。我便算了,不讲究这些,你家小姐不是还病着吗。就好比现在,你家小姐人不见了,我连找都没地儿找,万一出事了,我可没法担待。”
银眉沉吟片刻,道:“姑爷有所不知,小姐的病来的蹊跷,治病的法子自也不同寻常。其一是要静养,其二便是除了您之外不能接触任何人,是以老爷特意寻了一座新宅子给您和小姐居住。”
什么病也忒邪门。
唐柳坐下来,“只有这个法子?”
“只有这个法子。”
“好吧。无人便无人,当务之急是先把你家小姐找回来,我叫她她不应,你去找找,没准就肯回来了。”
银眉只得顺着他的话出去。
她走到屋外,看了眼将黑的天色和荒芜破败的院落,又回头看了眼已走到门口翘首以盼的唐柳,复又行了几步走到院子外,从怀里取出罗盘和符纸,左手执罗盘,右手执符,而后将符纸凑到一旁的灯笼内点燃,丢到罗盘上。
待到符纸燃尽,罗盘指针动了起来,快速转了几圈后定定指向一个方向。
银眉吐出一口气,记住方位后收起罗盘,在外直拖到天黑才重新进去。
唐柳依然等在门口,他的耳朵十分灵光,她甫一靠近便问道:“如何?找着了吗。”
银眉脸色有点发白,闻言道:“找着了。”
“那人呢,跟你回来了吗。”
“不肯跟我回来。”银眉的后背阵阵发凉,她从不轻易提及这宅中的那东西,她虽通道理,却于术法一道上知之甚浅,方才用那一道符箓算那东西的方位已经耗尽了全部气力,此时完全是强撑着说话,“它在此处东南方约百步处,至于是否愿意回来,恐怕要看您。”
唐柳:“她无事吧?”
银眉只能答道:“无事。”
确认人没事,唐柳便不急着找了,回到屋内,方想起问银眉:“今天的晚膳怎么是你来送,德七呢?”
“我顺便来给您送衣裳,明日老爷和道长要过来,您记得穿上这件新衣裳。”
唐柳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讲究,他也懒得问,横竖都是为了给王小姐治病,便道:“知道了。”他说完听见银眉脚步声一转,似乎是要往内室去,想起微微不喜外人进去,虽然此时人不在,可万一以后要是知道了说不准又要恼,忙拦道,“你放外面吧。”
夜里唐柳躺在床上,被窝前所未有的暖和,本以为自己能很快睡着,闭眼到天亮,哪知怎么也没有睡意。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良久抓了把头发翻身而起,蹬上鞋子,随手抓了件衣服裹上,拿起竹杖便往屋外去。
院子里有四块花圃,没种花,只各栽了一棵树,树下长满许多野草,唐柳在其中一棵树下摸索片刻,摘了两根狗尾巴草后席地而坐,将竹杖横到膝上,食指绕起其中一根狗尾巴草根部编了起来。
他不怎么编这种东西,因而动作十分笨拙,不知编了多久,才编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小玩意来,他套到食指尖上,屈指试了试,确认不会掉下来后开始编第二只。
他编完两只塞到怀里,拿起竹杖出了院门,往东南方向行去,走了十来步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远门,探身取了只灯笼下来,他将手伸到灯笼上方,感受到一股灼意才放心提起灯笼往原先的方向走去。
约莫走了百步,竹杖碰到一个门槛,唐柳抬脚跨过,道:“微微,你在吗。”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这地方根据唐柳的印象,应该是一座极小的院子,内里只有一处可供人下榻的正房。
唐柳往前走去,直至竹杖碰到阻碍才停下。他抬起竹杖上下左右无声敲了敲,料想面前的便是正房屋门,于是隔着门道:“微微,你睡了吗。”
“……”
无人应,但里头却响起一道极细微的磕碰声,像有人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不小心碰到了床柱子。
唐柳了然,心道应该就如银眉所说歇在这里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忽然想起以前说书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挺有意思的,你要不要听?”
在他身后,岁兰微坐在院墙上抱着胳膊冷眼看他。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想听了。”
唐柳将竹杖别到腰上,摸墙往旁边走了几步,碰到窗户后停下,将手里的灯笼别到窗户雕花栏里,而后蹲身下去,调整了姿势确保脑袋没露到窗户上,然后从怀里取出两个草编的小玩意套到两根食指上,举过头顶贴到窗纱上。
岁兰微眸光微动,身形一闪,下一瞬便身处屋内。
漆黑的屋子里,只有唐柳所在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烛光,那扇窗户其实很旧了,木头腐败,窗纱上糊着密密麻麻的蛛网,在窗户最底下,有两个指节大小的黑影静静映在窗纱上。
那两个黑影长得堪称奇形怪状,只依稀能辨出一个不圆不方的脑袋和蓬松的大尾巴。
蓦地,这两个黑影动了,紧接着唐柳的声音响起。
“从前,有两只大黄狗,一只叫小白,一只叫小黑,从小就没有人家收养。这两只狗相依为命,一起捕食,一起玩耍,一起住在远离人烟的山洞里,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虽然过得不如家犬,但它们非常快乐,不需要看家守院,不需要带着项圈,它们在草地上打滚,在河里玩水,在阳光下打盹,过着无忧无愁自由自在的生活。”
随着唐柳的讲述,窗纱上的两个黑影时而一前一后奔跑跳跃,时而转圈打滚,时而翻身仰卧,仿若真的在大草地上追逐嬉闹。
岁兰微往前走了点,挥手凭空将窗纱上的蛛网拂开。
忽而,两个黑影停止动作,相对而立,唐柳话音一转。
“有一天,它们因为一只兔子发生了争吵。”其中一个黑影跳动起来,似乎非常生气,“小黑说,这只兔子是我先抓到的,我要吃了它!”
另一个黑影也动起来,蓬松的尾巴一抖一抖的,“小白说,兔子是我跟你一起抓到的,不准吃了它,我要养着它。”
“小黑非常生气,说狗怎么能养兔子,狗就应该用兔子填饱肚子。小白和小黑大吵一架,最后小白说,那你吃了它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小白生气地离开了山洞,”其中一个黑影消失不见,只余一个黑影原地打转,“小白离开后,小黑也没有心情吃兔子了。它放跑了兔子,在山洞里等啊等,始终不见小白回来,于是,它决定出去找小白。”
“它找啊找,找了很久,终于在河边找到了小白。”
那只代表小黑的黑影在窗纱上来回奔跑打转,好一会儿窗纱另一端才出现代表小白的黑影。小白背对着小黑,大尾巴耷拉着,任凭小黑在身后如何撒泼卖乖都不肯回头。
“小黑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小白都不肯理它。它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唐柳声音一顿,旋即竟学了三声惟妙惟肖的狗叫,卖关子道,“你猜它说了什么?”
岁兰微在听到他学狗叫时就忍俊不禁,笑了一声后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堪堪憋了回去,闻言不由想问说了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不接话茬,唐柳便兀自说了下去。
“他说,对不起,原谅我吧,我不该因为一只兔子跟你吵架。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在这种事情上都听你的。”
“小白终于转过身来,对着小黑说——”
唐柳停住,道:“微微,你说小白这个时候会说什么?”
他说完屏息等待,等到手心都开始出汗了才终于听到一声含笑的轻嘲。
“你管这两个四不像的东西叫狗?”
唐柳大松一口气,随后道:“我又没见过,做的丑不能怪我。你还没回答,小白会说什么。”
岁兰微道:“小白会说,那好吧,这次就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唐柳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稳稳落回了肚子里,他操纵着两条狗尾巴搭到一起,道:“那小白跟小黑回去好不好,外边睡觉肯定没有山洞里舒服。”
岁兰微轻笑一声,上前拉开窗户,便见唐柳曲着腿蹲在窗户底下,姿势瞧着十分憋屈,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窗户开了,两只手支在头顶,充当小狗尾巴的狗尾巴草穗子在夜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岁兰微化出实体,俯身趴到窗台上,用指尖拨弄套在唐柳食指上两个丑丑的小玩意,道:“好啊,那便回去吧。”
唐柳没说话,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似乎并未料到他会应得这般干脆,却下意识反手抓住他的手。
岁兰微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下一瞬笑道:“柳郎,你抓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了。”
唐柳心道,这不是已经跑了一天了吗。
他摸了摸鼻子,欲松手,抓着不放的人却成了岁兰微。
岁兰微道:“柳郎既来接我,便牵我回去罢。”
唐柳只好先进屋去,将岁兰微牵出来,另一手取了灯笼递给他,“这灯笼你拿着,照着点路,当心别摔了。”
岁兰微笑盈盈道:“有柳郎牵着,不会摔的。”
唐柳咳了一声,不知道这话要如何回,只好再次充当了一回聋子,取下腰间竹杖探路,牵着他往来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