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吃饭吧。”岁兰微道。
唐柳拎着锄头按照原路线返回,锄掉的杂草还没收拾,散乱铺在地上,唐柳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被草绊倒。
日头很温和,唐柳出了身薄汗,他走到放竹杖的地方,将锄头靠在临近的地方,伸手去摸竹杖,手刚伸出去,手心就塞进来触感熟悉的竹杖,他笑笑,“谢谢微微。”
大抵是过度的劳作容易让人失去思考能力,他龇着大白牙的样子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傻气,岁兰微眸光微动,片刻后上前用袖口拭去他额头的汗珠。
他一凑近,身上的幽香便猛地窜入唐柳鼻间。唐柳的鼻子将将适应身后院子里的恶臭,猛然嗅到一股香,刺激得鼻腔都有些疼,下意识就往后仰了下身子。
这一仰上半边身体就进了院子里,岁兰微的手还举在半空,脸色霎时遍布阴翳,似乎以月洞门为界,他连只手都伸不进去。
他开口,声线依然极柔和:“柳郎躲什么。”
“……我身上都是汗,肯定还沾了泥巴和里头的味,你离远点,小心熏到你。”唐柳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找补。
他总不能说你太香了熏到我了吧。
岁兰微脸色稍霁:“无妨。”说着又伸手替他擦汗,动作和语气都十分温柔,“我小的时候,父亲去耕地,到了中午,母亲便牵着我去给父亲送饭送水,父亲下了田地,她也是像我一样给父亲擦汗。柳郎会不会觉得我太没用了,送饭不行,更做不来端茶倒水的活,只能给你擦擦汗。”
你是千金小姐嘛,唐柳心道,千金小姐就要娇生惯养,做哪门子粗活。
不过以王老爷的身家,居然还会种田。
唐柳试着想象王老爷勤恳劳作的画面,但由于缺少参照,最后脑子里涌现的只有小小的微微被人牵着迈着小短腿磕磕绊绊走在田埂间的画面。
啊,真可爱。
唐柳甩了甩头,将这副画面甩出脑袋:“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两人回到主院,正碰上来送膳的银眉。
银眉目光微闪:“唐公子这是去了哪里,弄得满身是泥。”
唐柳道:“随便转了转。”
虽同住一片屋檐下,唐柳却甚少碰到银眉,但只要碰到了,银眉就会问些问题,一般都是问他去了哪,做了什么。唐柳体谅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宅子里忙上忙下还没有人陪,也不厌其烦地回答她,不过每次也都是糊弄过去。
原因无他,不想说话耳。
他行乞的时候总要说很多求人可怜的话,他们这一行当,其实跟耕作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白日讨饭说的嗓子眼冒烟,晚上回到巷子几帮乞丐就各找各地,解决讨来的吃食,清点讨来的铜板,偶尔行大运,还能有几个碎银子。
吃光饭数完钱,那条沉寂的巷子里会重新涌入声音,热闹的,□□的,争执的,乞丐们聚在一起议论白日听来的闲言碎语,看到的年轻姑娘,在隔壁赌坊狂热的嘘声和窑子糜烂的笑声中开些下九流的玩笑。
唐柳很少掺和,或者说,掺和不进去。
那些乞丐和地痞在黑夜中放声大笑,或许是他们苟且偷生的日子中为数不多放松的时刻,得以从颓废迷茫中短暂脱离,那些萦绕在巷子四面八方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刺激,但对唐柳来说,只是一些声音。
他没有见过,杜撰那种玩笑,臆想那种画面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
那条巷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里面做一个旁人眼里的清高异类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唐柳混在里面,跟着一起开怀大笑,笑声聚集在一起,在上扬的音量中变得不甚明切,唐柳笑着笑着,经常分不清坐在周围的人是谁,是他熟悉的几个乞丐,还是说过几句话的地痞,碰过酒的赌徒,亦或是路过来掺和一脚的嫖客。
那样的日子唐柳谈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每逢下雨,他的兴致就要较平常高一点,下了雨,所有人缩在巷子各个角落避雨,偶尔唾骂几句该死的老天,但这样那样的声音很快就会被雨声掩盖。
如今不用行乞,唐柳话就少了很多。况且,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向银眉事事报备。
银眉显然也已习惯了他这种含糊其辞的回答,只是想了想道:“下午会有大夫过来,唐公子就待在院子里罢。”
唐柳愣了愣,回头“看”向岁兰微。
银眉呼吸一滞,她太熟悉唐柳这个动作了,每当唐柳回头,就意味着在唐柳看来他身后是有人的,可在她视野里,这地方只有她和唐柳两个人。
唐柳回过头:“你家小姐终于能看大夫了?”
银眉回忆起前几日做的梦,梦里有一个黑发红衣的身影对她道:找一个大夫来。
她只见过这身影两次,一次是她刚搬进来的第二天,另一次就是在梦中,每一次都吓的不轻。
她看向唐柳刚刚看过的方向,定了定神道:“是,能看了。”
于是用过膳,唐柳冲干净身体,换了衣裳在院子里等。不多时,银眉就带了人过来,唐柳听声音,像是带了两个人过来。
其中一个稍苍老的声音道:“是你要看?”
正想说不是,银眉道:“是他。老先生,麻烦你替他看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