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意识混沌,进入岁宅没多久,两眼彻底一黑,不知过了多久,再度进入了那片青蓝的迷雾。
黑白无常和鬼吏丙静立在迷雾之后,唐柳原地磨蹭了一会儿,慢吞吞走过去。
黑无常抱臂端详他片刻,忽而一挑唇:“看来是因祸得福,我们的唐小公子眼睛不保,可脑子总算是好了。”
唐柳:“……”
鬼吏丙唰的调出面板,怼至唐柳眼前:“你说说你,重生快一年了,干过什么好事没有,看看这一串债务,只进不——”他猛然一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板中央。
唐柳一看,只见中央的债务相比上次减少了近少半,鬼吏丙看看面板,又看看唐柳:“你背着我们偷偷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了?”
唐柳一脸懵地摇头。
“也算好事一桩,帮地府解决了一个烫手山芋。”白无常道。
鬼吏丙:“什么好事?”
唐柳:“哪个烫手山芋?”
“就你那小娘子。”黑无常道,“以他的命格,本应死后上天庭当星君,结果被偷了族运,当了三百年枉死鬼。他这种情况,地府处理起来是个大麻烦。”
“横竖都是死后当星君,现在当也不迟嘛。”唐柳道。
“手上沾了血,作过恶,怨气深重,已经没资格升为星君了。”白无常道,“进到地府,按律理应投身地狱道。”
“这不公平。错不在他。”
“是不在他,但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地府不可能因为他星君的命格就对他网开一面。你先别急着反驳,”黑无常道,“正因律法不可违,我们才不想收他,一旦他进了酆都城,便要了却业果,等待他的要么是打入地狱道,要么永生永世在地府游荡。”
“他毕竟是原先要跟我们做同僚的人,看着他沦落至此种境地也并非我等所愿。”白无常接道,“好在你将他接回去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什么意思?”
“带他造善业,抵恶果。”
“然后他就能上天当星君了?”
“然后他就能正常投胎了。”
唐柳抓了抓头发:“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真跟他做夫妻啊?我是人,他是鬼诶,人鬼殊途,进修班不都是这么考的吗。”
白无常诧异:“你不挺乐在其中的吗。”
“可不——”鬼吏丙阴不阴阳不阳地拉长语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系美娇郎。”
唐柳:“……”
黑无常:“你和岁兰微在地府是过了明路的,婚契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当然了,如果你想反悔,写张和离书或休书下来都可以。”
唐柳:“……”
写休书,他会死的吧。
“我那八字不是假的吗。”
“哦。”黑无常道,“当初烧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就帮你改了一下,举手之劳,无需挂齿。”
唐柳憋屈道:“你这是帮倒忙。”
“管他正忙倒忙,横竖亲已经成了。”黑无常握住腰间锁链,“至于眼下,你该回去了。”
“等等,”白无常沉吟少顷,捻指弹出一道灵力射入唐柳眼中,“你这双眼睛回去后会有点麻烦,不过不影响使用。好了,走罢。”说罢一锁链抽到唐柳的身上。
“记得还债——”
在鬼吏丙逐渐遥远的喊声中,唐柳陡然惊醒。
精致的雕花床顶映入眼帘,唐柳眨了眨眼,一切正常,正寻思自己这眼睛能有什么麻烦,偏首瞧见岁兰微,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岁兰微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斜坐在床沿上,一手虚虚握着他的手腕,双目猩红地默默流着泪,见唐柳醒了,表情没什么波动,只是泪水淌得更凶。
唐柳:“……”
他总算明白过来白无常那话是什么意思以及元壶对他眼睛做了什么手脚了,因为岁兰微此时的眼泪是血红的,沿着面颊蜿蜒而下,留下血红的两道泪痕,将岁兰微的脸分割成三块。
鬼的形态往往随意识而变,怨气越多,罪孽越深重,模样越可怖。打从回来后,岁兰微虽没什么人样,可鬼样也没这么明显。
唐柳默默合眼。
要么就是他晕倒这段时间岁兰微想起来什么,所以成了这副模样,要么就是岁兰微出去做了什么事,导致罪孽加重。
“相公。”岁兰微夹着浓重的鼻音开口,“我梦见我死了,结果一醒过来,就发现你要死了。”
“……怎么死的——我是说,你梦见什么了?”
“就是死了,没有别的。”
好,不是第一个原因。
“你出去了?”
“没有,我一要走,你就拉着我不让我走。”
唐柳睁眼一看,果然瞧见岁兰微握着自己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个明显的手印,边缘红肿,可见他下了死劲。
好,也不是第二个原因。那就真是他眼睛出问题了。
正思索着,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抽噎。唐柳转眼过去,便见岁兰微的泪水像奔腾的河水一样涌出来,在下巴尖汇聚,如滴滴分明的秋雨潸潸落下。
“我早该买药的,我该在行房之前就检查家中有没有药的,明明说好了要温书,却还是没有忍住贪图一时的鱼水之欢。都怪我,差点害死相公……”
“……”唐柳没有想到,他竟将自己晕倒归咎于那档子事上。
他坐起身,手掌伸到岁兰微下巴下面,不多时便接了一捧泪水。
“瞧瞧,都够养鱼了。”唐柳将手举到岁兰微眼前,“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是晚上太黑了,我没看清路不小心摔倒了,和你没有关系,少胡思乱想。”
岁兰微用手背抹了把眼泪:“真的吗。”
一抹满脸血,唐柳看不下去,上手替他擦,结果越擦血痕越多。他心虚地收回手,一脸笃定地点了点头:“真的。”
岁兰微吸了吸鼻子,扑到唐柳怀里。唐柳手快过脑子,抱住他,手掌顺势在他背上拍了拍,等反应过来做了什么的时候,再松开就太奇怪了。
他苦恼地叹了口气,开始思索事情是怎么演变到眼下这个局面的。他和岁兰微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明明上一世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圆房,怎么这一世就如此荒唐。而且这一世他竟然没有被岁兰微吓死。
上一世他是真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误打误撞和岁兰微成了亲。王老爷和元松也多次借他的手对付岁兰微,可要么无用,要么在造成伤害之前就被岁兰微识破,他唯命是从,说扔就扔绝不含糊。有一段时日,他和岁兰微过着平宁恬淡的生活,岁兰微也如这一世一样,找了个名医,说能治好自己的眼睛。
——当然唐柳现在已经知道所谓的大夫就是个幌子。
后来大差不差,王老爷和元松请他赴宴,从他嘴里套话,他毫无戒心,问什么答什么。在眼睛快好的时候,元松给他吃了个东西,致使他一能看见的时候就瞧见了岁兰微的厉鬼模样,他实实在在吓了一跳,紧接着浑身血液逆流,青筋鼓胀,暴毙而亡。
再后来便是岁兰微追到黄泉路,被黑白无常打了回去,重伤后落入元松早就布置好的陷阱,发了狂,大开杀戒,最后魂飞魄散,消散在六道之中。
唐柳是在经过望乡台时看到的这一切,进入酆都城后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对不起岁兰微,于是签了契回来了。
现在想来,岁兰微那时的模样虽恐怖,他胆子不大,可也不是什么胆小如鼠的人,何至于被一副面孔吓死。问题只能出在元松给他吃的东西上。
唐柳思来想去,觉着这一世和上一世唯一的区别便是他将有关岁兰微的一切都瞒得死死的。
这算什么,潜意识作祟?
襟前的湿意不知何时停止扩散,唐柳思绪回笼,低头便见岁兰微闭着眼眸,满脸泪水,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领不放。他吃了阳间物,脆弱的魂体本就有损,经此一遭惊吓,恐怕损伤更大。
安眠是好事,说明他正在自我修复。
唐柳调整了下姿势,靠到床栏上,扯过被子盖到岁兰微身上,隔着被子在岁兰微背上轻轻拍打起来。
就在昏昏欲睡之际,手下倏忽一空,压在身上的重量也随之一轻。
唐柳登时清醒,低眼一瞧,刚刚还满脸血的鬼这会儿成了一具骷髅。
“……”
唐柳抽了口凉气,上手在骷髅脸上摸了摸,手下触感仍是湿漉光滑的皮肤,才确定是自己的幻觉。
他有些窝火,不知道元壶究竟意欲何为,一个两个都和他眼睛过不去。
岁兰微被他摸醒了,动了动脑袋,迷迷瞪瞪仰头凑近亲他。
知道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尽管唐柳在地府三十年早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鬼,眼睁睁看着一个骷髅头凑过来还是挺有冲击力的。他绷着脸硬生生忍着没动,任由脸上落下一个亲吻。
岁兰微将脑袋倚回他肩上,“相公,你还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