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腋下夹着顾青杳的胳膊,托着她被灼伤的手,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把她带上了马车,向着道政坊那处宅子驶去。
“咱们家里离宫里太远了,”杨骎的声音有点发抖,捧着顾青杳的手轻也不是重也不是,“我们先去道政坊那处宅子处理一下伤口。”
顾青杳一眼一眼地看他,看他额头和鬓角渗出的冷汗,看他眼底里因为缺乏休息显出的红血丝,看他急促地敲击着车顶厉声让车夫再快一点。
“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杨骎捧着顾青杳的手,对着伤口轻轻地吹气,“有我在呢,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再快点!”
顾青杳觉得自己的胃突然被谁攥了一下似的,有一种五味杂陈的酸胀感。
突然很多个瞬间从心底往上涌,冲进她的脑子里,挤到她的眼前来。
她印象里杨骎总是嬉皮笑脸的,总是蹬鼻子上脸地惹自己生气,却没见过现在这副面孔。
他的声音在发颤,说话也语无伦次的,一时要站起来在车顶上撞了头,一时又如坐针毡。
他怎么这样呀,顾青杳在心里轻轻地想,怎么都这个年纪了,还是这么不老成?
要是搁从前,她就要忍不住拍他一下,或者拿言语讥讽他两句了,两个人保准是得要在车里吵起来。
但是今天顾青杳突然心有所感,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清这个人了。
有时看他城府深,有时看他嫌烦,有时怕他心机沉,有时恨他手段狠。
但他这个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有人能装得这么像。
顾青杳看得出来,杨骎是真的心焦。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地握住了杨骎的手指。
她的手刚才在椒房殿里握了很久的冰,此刻凉的像寒铁一般,可偏偏是这么一握,让杨骎整个人浮躁焦急的心境一下沉静下来了。
他一翻手掌,把顾青杳那只冰凉的左手包覆住了。
杨骎心乱如麻。
起初是外甥女涛涛先找上门来,说皇后把驸马召进宫里去了,当时他懒得管这桩闲事,也并没往细里思量,只是好言好语地把涛涛哄回去,果不其然,没多久就说驸马已经出宫回府,杨骎还翻了一阵白眼,心想自己这算怎么回事,怎么还给外甥女处理起家务事来了!
直到手下来报,顾青杳也被皇后召见,杨骎才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皇后找顾青杳能怎么样呢?连他都抓不着顾青杳和罗戟相好过的证据,皇后就更无从说起了。
他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就抬起屁股拔起腿闯进椒房殿里去;
他恨自己坠马摔伤了腿以后就不敢再骑马,可是最快的马车也没来得及阻止顾青杳往自己掌心里塞火炭;
他恨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遇事迟,每一次都是等到顾青杳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了他才出现;
他恨顾青杳每一次倒霉都是因为他。
为什么,他越想要保护的人却越要因此受到伤害?
一进道政坊的那间宅子,杨骎就把宅中仆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要温水,一会儿要凉水,领着顾青杳进了那间书斋,他自己先是爬高上低地找烧伤药和烫伤药,找不着又呼呼喝喝了一阵儿,院子里乱哄哄的,顾青杳左顾右盼,感觉宅子上下仿佛着了火似的。
仆从们走马灯似的出来进去,端这个送那个,又被杨骎一一地撵了出去,亲自跪在顾青杳的脚边给她的手心上药。
顾青杳只觉得掌心火辣辣的,若说痛倒也不至于就痛得要死要活,非要形容的话,差不多是小时候被先生拿戒尺打了手心的那种疼法,手心发烫,还有点痒,只是伤口的形状可怖——右手手心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灼伤,皮肉外翻,边缘焦黑,内里鲜红,没什么血,伤口往外渗着黄色的液体。
那句“疼不疼”像含棉花似的,杨骎怎么也问不出口。一定疼死了,不要说顾青杳,连他的心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疼得快要喘不上气。
他定了定神,抬头看了一眼顾青杳,她神色如常,正盯着掌心的伤口发呆,有种历经磨难风霜后一丝不苟的端庄。
“杳杳,你咬着这块手帕,我得把伤口的腐肉帮你剔掉,会很疼,你疼了你就掐我、打我、喊出来,但是一定得清干净,不然这么好的一只手就留不住了……”
顾青杳视线在他的脸上飞快地一转,接过手帕塞进嘴里,“嗯”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沸酒浇在伤口上,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顾青杳闭上眼睛,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左手紧紧地攥住了衣袖。
杨骎见状,赶忙膝行上去捂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额头贴在了自己的肩头,顾青杳闷闷地带着鼻音发出了痛苦难耐地低低呻吟,但片刻后她就收束住了这一拨痛楚带来的反应,拍了拍杨骎的手臂示意他继续。
但这一次,是杨骎下不了手了。
他看着那狰狞可怖的创口,手里的刀尖一直在发抖。
顾青杳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片刻,杨骎不知道该说什么,顾青杳则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她看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侧,战战兢兢的太医。
“让大夫来吧,”顾青杳拉着杨骎的袖子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左手边,“你陪我坐一会儿。”
太医接过了薄而锋利的小刀,轻手轻脚地帮顾青杳清理腐肉,杨骎直眉瞪眼地盯着太医的一举一动,顾青杳都能感觉到太医汗毛直竖,浑身不舒服,于是她歪头靠在了杨骎的肩膀上,逼着他的目光从太医的身上转移开来。
杨骎似乎颇为不信任太医,两只手无处安放似的总想跃跃欲试地干点什么,顾青杳摁不住他,看到桌案上一个大果盘,里边五颜六色的摆着各种时令的鲜果,就伸出手指给杨骎看。
“我渴了,你给我削个梨。”
杨骎得令而去,一手拿刀一手握梨,眼睛还得盯着点,因为顾青杳要求削下来的果皮一定得是长长的一整条,要是断了就得重削。
杨骎削完梨,又遵照顾青杳的要求给她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水晶盘子里,上面还要叉上银制的小叉子,做完这一切后,顾青杳欣赏了一下这盘梨,然后吃了三小块,又像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子一样说要吃苹果。
杨骎有求必应,削完苹果又剥蜜橘,顾青杳吃完水果吃干果,在吃了八颗花生,十二粒松子,等待杨骎砸第三只核桃的时候,动作麻利的太医已经清理干净了腐肉,留下生肌止血的药粉后不多言语地悄悄离开了书斋。
创口上撒了厚厚一层白色的药粉,顾青杳歪着头不带感情地看,想起来在突厥的时候杨骎的后背被刺客土浑殁砍了五条大口子,军医也是往他背上撒这种白色的药粉,跟和面似的,而他当时像个大乌龟似的趴着,就那么晾着背上的伤口。
她突然觉得回忆生动得有点好笑。
笑意在顾青杳的眼底浅浅地漾了一下,转瞬即逝,以至于杨骎完全没有留意到,他捧着顾青杳这只受伤的手,额头轻轻地贴在她的指尖,忍无可忍地滴落了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杨骎重复着这世间最没用的三个字,除此以外他不知如何表达他的痛苦和歉疚,他扑到在顾青杳的腿面上,觉得无颜以对。
顾青杳居高临下地看着杨骎,想到自己无论是离他远还是近,似乎都免不了要跟着倒霉,心中生出“怎么办”之感。
胸口突然冲上一阵痉挛般的痛楚,让顾青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了。
那是很具体的疼痛。
她在东市人流涌动时被挤进罗戟的怀里时第一次感受了这种疼痛;
在长安月旦重启之日遥遥看着临水高台上的智通先生时痛了一次;
在二十三岁中秋节灵都观的夜雨中痛了一次;
在以为自己落选女学师的那个冬至的夜里痛了一次;
在看到罗戟和公主在一起生出爱的杀意时痛过;
在收下杨骎送的玉兔时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