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出了门,往秦宫园子走去。园中花树成林,是素梅,月下洁如冰世界,很像潮州。
路旁时有宫人,两人不好太亲昵,一开始只脚步跟随。一片花光月光,宛如玉辉雪辉,渐渐挨住肩,你蹭着我我挤着你,若即若离间,不知先谁碰到谁的手指。像溅了一朵火花,像蜇了一枚软刺。
两人指尖俱是一跳,却又藕断丝连地勾连起来。这一连便再无法放,缓缓十指交扣,牵手走在一块。
这一下像给萧恒蓄足了勇气,他终于轻轻叫:“少卿。”
秦灼抬头看他。
萧恒问:“岑郎和他有话要说?”
秦灼点点头。
萧恒立马问:“那他占的诗是假的,是不是。”
秦灼默然片刻,说:“是真的。他的确是要支开我们,但我和他通了气,先叫他请乩仙让我们问一问,这样才显得他和蓝衣的话千真万确。再说,岑郎没有咒我们的道理。”
乩文的不祥之意让萧恒错失了关键信息:岑知简要哄骗梅道然。此时此刻他只牵着秦灼的手,不敢松开,也不敢握得更紧。
秦灼定定看他一会,突然说:“吻我。”
命令式的口气。
萧恒一愣,垂头看秦灼。秦灼抱臂立在花树下,并不主动,极冷静地看着他。
萧恒俯下身来。
秦灼在他气息拂面时闭上眼睛。
花深处,双蝶两翼相触,一瓣梨花簌簌落。
萧恒含着他上唇,静静依靠,秦灼不耐烦,轻轻一吮,当即感觉那身躯近乎悚然地一动。睁眼,萧恒眼里是又黑又深的自己。
他抵着萧恒鼻尖,睫毛从那人脸上轻轻扫,这样互为呼吸片刻,秦灼故意道:“不来我走了。”
脱口时,他的脸被人陡然挟住,那气息、那双唇、那舌头——那吻已死死堵上来。
秦灼不挣扎,他挣扎也没用,何况这正是他欲擒故纵的胜果一颗。他想尝萧恒,哪怕他也是萧恒的果子。但萧恒怕惊了他,小心翼翼,出乎秦灼自己意料,这样温温吞吞的吻他没有一点不耐,竟享受之极。他像坠进一片云里,被无极的花光月光托举着,有些飘飘然、悠悠然了。
枝后双鸟相依,池中双鱼相呷,两株花树也挨着打晃,啾鸣声啧然声相闻。
许久,两人双唇相离,两鱼间一粒水泡乍破,啵然一声。
秦灼抬手抚摸萧恒嘴唇,低声说:“萧重光,我们左右不了未来之事。我也害怕,我怕你会变,也怕我会变,还怕咱们都活不到变的时候。我也不敢盼望,不盼你一心一意,你的心我管不着;也不盼你长命百岁,有时候活得太久才最痛苦。”
“我只盼你今宵有酒,及时行乐。”
秦灼说着,再度吻上他的嘴唇。
“和我。”
***
翌日清晨,梅道然被早早敲响房门。
他开门一瞧,岑知简立在外头,道袍翩然,身负琴囊。
不料他竟直接找自己,梅道然试探道:“昨夜的乩文,你不记得?”
岑知简手掌一动:回答问题的是乩仙,只是借我一身降临而已。我若记得,岂不是弄虚作假。
梅道然笑道:“你昨晚请了个和尚上身,直接把将军他两口子给拆了。”
岑知简一愣,显然出乎预料。
梅道然叹道:“我瞧着他们两个,的确是真心实意,但能这么处到什么时候,还真没敢细想过。这件事也不在你。”
岑知简默然,没想到占出个这个结果。
梅道然清清嗓子,换了话题:“什么事?”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问:出去走走?
梅道然心中古怪,刚要点头,便听岑知简咳了两声,立刻转身回屋。不一会,拿了件披风出来,抬手递给他。见岑知简负琴,又搭手帮他把琴拿下来。
岑知简结系披风,听梅道然问:“怎么拿琴?”
他笑了笑,接琴在怀,自己钻进马车。
梅道然看了眼车帘,扭头问车夫:“岑郎要往哪去?”
车夫挠挠头:“这……他也没说明白,只说去郊外走走,去个景致好看、行人少些的地方就成。”
乘兴而来,随心而行。
梅道然点点头,“你留下,我陪他出去就成。”
车夫尚未回神,梅道然已在车辕后坐下,振缰驾着马车走了。
***
南秦冬日虽冷,终究不比北方严寒,仍有垂叶枝木,潺潺流水。时辰还早,蓝蒙蒙的天涯晕开一条金色泛红的光带,太阳是晴和而澄澈的,像胭脂盒落深井,悄悄结了片朱红的冰。
梅道然勒缰住马,岑知简钻出车帘。
梅道然讲:“听秦少公讲,这边的山峰都属于大明山脉。那边有个洼口,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几乎沉在地上的白云,就叫白云窖。旁边的水系都是金河水系,就在那边分成两支又汇聚一处,中间土地的淹留程度和月相很相近,就叫满月壤。现在应该能瞭见——哟,弯着呢,今晚得是个蛾眉月。”
岑知简随他的指示远眺,静静看着,像出神。
梅道然仍笑着:“也出来了,到底什么事,多少露个苗头。”
梅道然。
岑知简叫他。
不是手势,也没有鹦鹉,他嘴唇张合,试图发出声音。
那声音破损,嘶哑,难以分辨,极其刺耳。
岑知简缓慢叫道,梅、道、然。
他轻轻绽开笑容,做个嘴型:我想看鸟。
梅道然望他一会,温声说:“好。”
一声笛音遄飞,天际两开白云。
梅道然横笛在唇,手指飞速翻旋。
这本是影子故伎,常用乐声驯鸟,最终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音乐无上之美,却被恶魔之手操纵去犯罪,而恶魔的歌喉竟是如此清和飘逸的笛声。
一缕琴声,竟追上这专门谱写的笛声。
梅道然垂眼,岑知简已坐于草地,盘膝抚琴。
他不由想起数年之前,七宝楼头的那个黄昏,岑知简毫无征兆地拨动琴弦,与他曲声相和相契,梅道然再难掩饰震惊。
在他面前,多年苦练的驯鸟之术不值一提。
如此天赋异禀。
梅道然心中微动,突然想起自己昨夜问的两卦。
第一个问题是岑知简自己,沙盘上只落下四字:不如归去。
梅道然挪动目光,盯住他的脸。
烛光边,岑知简面洁如玉,神游物外。
梅道然道:“第二个问题,还是问你。”
他说:“我和你。”
……
晨风微动,树梢轻摇,枝叶沙沙作响。深山中骤然一响,宛如春雷,遥迢传递,余韵到耳边成为近乎马匹的响鼻。没多久,天边一声哗然,仿佛满山叶落,实则是万翅鼓振。
风声之中,群鸟缤纷而至。
笛声愈转愈急,琴声愈和愈昂。飞鸟盘旋,有的浮在半空,有的停在衣边。
一朵白鸟落道袍,道袍上,白鹤鼓翼欲翥。
曲声毕,梅道然急按笛孔,睁开眼睛。岑知简正静静看他,像这么看了许多年。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问:“怎么了?”
岑知简笑了笑,抚平琴音,手指点了点:多谢你。
全部都,多谢你。
***
除梅道然之外,第二个感知到岑知简反常的是萧恒。
岑知简夜间叩开房门时,秦灼正坐在榻上吃果子。他二人一对视,秦灼便心领神会,趿鞋站到榻下,对萧恒道:“有事找你。”
他端着果子出去,带上了门。
萧恒看岑知简放下笼子,又将怀中的五弦琴放在案头,问:“不知岑郎有什么嘱咐?”
岑知简拾起炭盆旁的火钳,拨出炭灰在地上写字。
萧恒仔细辨认,疑惑道:“你要我把它带回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