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宫不露声色的打量着贺兰延龄——倘若是赵延龄或钱延龄乃至孙延龄,来者都不敢如此跋扈,官家也绝不会这般对待。
她听说过贺兰延龄的名字。
宫里一些小宫女见过这个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将她描绘为一个武艺高强足可以一当千的将领。
因此她一直以为贺兰延龄会有点像诸葛将军——和纪将军不一样,是真正的武者,或许平易近人,或许粗鄙丑陋,但共同之处是,她应当是一个身材壮硕、孔武有力的女人,更接近乡下那些善于种地割麦的农人。
但这个人却和她的想象截然不同,或者说正相反。
贺兰延龄当得上一句容颜摄人,与武将相比,她更像宫中贵女,柔媚艳逸,气度非凡,尤其北地女子喜用金饰,她那珐琅掐金的古怪发饰挂着赤金镶红宝石的流苏,拇指大的泪滴型红宝石色泽如鹦鹉血一般的艳丽,抛光成无数割面,随一举一动折射出刺眼光芒。
可怕之处在于,她见到贺兰延龄的刹那,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宫女们说起几年前的事,只字不敢提贺兰延龄的长相。
贺兰尚书长得……仔细看的话也不是那么像官家,和官家相比,她的长相有些孩子气。
官家也会蹙眉偷着细细端详贺兰延龄。
“你在信国时也带剑上殿?”清歌有些无奈。
延龄是一个总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孩。
“呃,忘了。”延龄挠挠脑袋,当然,她的回话也会很搞笑,最可气的是她确实说了实话,“欸,你也知道,我们那边,一直都很随便,之前还是管一管的,后来嘛就不管了。”
“算了。”清歌挥退宫人。
每次纪鸯都过于自觉了。
她只好叫住纪鸯,“柔嘉你留一留。”又招呼延龄,“你坐。”
“你们今天会做蟹粉酥吗?”延龄真的很符合云菩的形容,很能干,但贪吃,嘴馋,这样的人率直又娇憨可爱,完全讨厌不起来,跟她聊天也很轻松,她有趣,直接,从来都是开门见山,不会像纪正仪一样,话里又话,牌里有牌,只能靠推演猜测她的真实目的,“真的很好吃,那是我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冬天不是吃螃蟹的季节,”她叹了口气,打发了个宫女去御膳厨房,“不过可以给你做一份。”
延龄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我还喜欢吃鲜肉汤圆。”
“你不担心我们下毒么?”她说。
“应该不会吧。”延龄担心了一瞬,“您不是那种人。”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哪种人?”茉奇雅她四姨大摇其头。
“总的来说你人挺好的。”
“才不是。”茉奇雅她姨比她要可爱多了,会一本正经地说,“我其实是坏人。”
“她怎么说?”可怜的四公主追问。
“若只论公事,”她起初想放弃茉奇雅那如狗屁一样的说辞,可到最后也没想到更合适的说法,“钺国确实是我们的心腹大患,论私,她也知道,她是不该存在的孽种。”
说真的,在她看来——请原谅她的不雅,这真的是一句除发泄情绪外没有任何意义的屁话。
果然四公主也哽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岔开话,赶紧叫宫女给她上了蟹粉酥。
她也不知道茉奇雅指望这样的答复能办成什么事,因为这样的话只会让四公主这方也变得无措,只会先招呼要不要吃晚饭。
“不了不了。”延龄起身。
纪鸯本在走神,突然听延龄说,“我最好还是别和漱月同时出现,漱月会不爽,我也不舒服。”
似乎延龄不怎么避讳她与别人的不和。
四姨愣了愣,估计是在思考这句话隐藏的暗涛汹涌,可惜漱月不仅是文官,更是前漠东王的旧人,很难说延龄与漱月的不和究竟是老过节还是奉旨行事。
“我带你出去逛逛。”她见四姨为难,出面解围。
“要不要吃火锅?”延龄提议道,“找个锅就行,方便,天寒地冻的,也不用出宫,我会调很好吃的酱料哦。”
这便只好叫御膳房按延龄交代的,准备了肉、菜、豆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厅里摆开,弄得汀兰阁活像另一个御膳厨房。
延龄把她带到一桌调料前,一脸期盼的看着她,“你来炒个锅底吧。”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纪鸯简直头大。
“你表妹都会。”延龄有一个奇怪的脑袋,“难道这种事情不是遗传的吗?”
“不是,我就不会。”纪鸯说。
“你是假的益州人。”延龄瞅瞅锅,迟疑了会儿,回忆了下过往茉奇雅炒锅底的细节,未果,只能把泡椒等香料一股脑地扔进去,祈祷它们会自己变成好吃的火锅底。
纪鸯的表情渐渐扭曲。
辣椒在油里噼啪作响,时不时有宫女黄门找个借口默默离开这烟雾缭绕的宫殿。
“怎么这么呛?”纪鸯掩唇咳嗽着,“你这是什么锅底?”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该加水了。”延龄提起一壶水冲了进去。
她突然悟了,传说中的打铁花居然是这个样子。
瞬间她与纪鸯齐齐抱头鼠窜。
“你怎么往油里加水!”纪鸯惊人的有一些常识。“你绝对不能往滚油里加水。”
“我忘了。”她站在屏风后,注视着那个飞溅的锅,“那个锅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纪鸯不悦道。
“你快去。”延龄央求着。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煮过饭?”纪鸯只能举着锅盖,小心翼翼地逼近炉子,趁油锅一个不备,闷上一记锅盖,把锅子从炉子上撤走。
看着这一地的油渍和水痕,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一般是蹭你表妹的,你姨和娜娜她娘会给她带巨巨巨大份的饭,她会分给我。”罪魁祸首延龄这才出来,坦白道。“我会做烤馒头片和拌小咸菜。”
纪鸯哦了声。
她找来白布,跪在地上,把油点子擦拭干净。
被派来这里的宫女和小梨一样,都是最不受待见的,很多都是刚采买进宫的小孩,懵懵懂懂,个头都没有她高,可怜的好像一根黄花菜。
她平日里也不怎么忍心使唤她们。
内心深处,她始终觉得,这些小孩子是被她连累了,本来她们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正好没有人。”延龄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到此刻才确认了,这里是和冷宫没什么区别的一处住所,她蹲下来,将声音压到极低,附耳说道,“不要趟这浑水。”
“什么?”纪鸯抬起头。
“不是我拿乔,不想去跟纪大人吃这个饭。”延龄却拿给了她一封信。“嘘,看完再说。”
她接过来,打开。
看起来赫连素言似乎和延龄的关系不像外界传闻那般的水火不容。
这信上来就是“混账脾气的小乔”,通篇都在骂,足足三页纸都是蛐蛐这个“小乔”。
待翻到第四页,只见素言写道“你要当心”,随后是嘱目惊心的红色墨迹,将余下九行全部涂掉,待到第十行便是没头没脑的“最好还是信一下狗头军师”。
她茫然地看着这封信,将第四页翻过来,还是看不清楚那几行到底写了什么。
她不是很了解漠西的规则,但常理上存在这样的一句话:御笔朱批。
“素言家里出了一些事。”延龄小声说,“她借宿在你表妹家里,嗐,就算她不借宿,该看的信你表妹还是会看。”
“小乔?”纪鸯蹙着眉。
“哦,说来话长。”延龄说,“崔九还是比较有种的。”
“崔九?”纪鸯茫然。
“你有没有看过凤阁列传?”延龄忽然变得眉飞色舞,“就是那本,我,长孙无忧,重活一世,我要尝尝当皇帝是什么滋味,可惜她的戏总是上城先演,哪怕她调来了漠东,还是先在那边演,可恶。”
“……”纪鸯残忍地说了实话,“没看过。”
这种一听便知道内容堪称大逆不道地书籍怎么会在新郑流传。
“这本好看。”延龄跟她掰扯上了,“比女君好看。”
“这又是什么?”
“崔九写的两本戏。”延龄蹲了会儿觉得腿麻了,又站了起来,“她可有才了。”
“哦,不好意思,”纪鸯道,“我一本都没看过。”
“改天给你整两本寄过来。”延龄说,“反正,小乔就是女君那本书里的一个角色,不是真实世界里面的那个小乔,你可以直接把她等价于孙权。”
“那这有什么有种没种的。”纪鸯淡淡道,她弹了弹手里的信,“你的小伙伴在这封显然她看过了的信里说,‘倒是很有曹孟德的毛病’。”
“不不不,不一样的,本质上她和曹孟德一点都不像,人家曹孟德,蓬莱文章建安骨,她西京茉奇雅,一个时辰憋一句,主要是她做都统的那些年,”延龄摇摇头,“任上正好也妨死了四个左都督。崔九,副相之女,就是不一样,啧,了不起。”
“什么叫妨死了?是克死了?”纪鸯拧着眉。“什么东西。”
延龄的官话讲的一言难尽,但她会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拿官话跟她讲这些有的没的。
——她连死这么简单的一个字都读不准。
她嘴里的死字听起来总是特别像“鼠”。
“第一个鼠了,第二个鼠了,第三个……也鼠了,这仨怎么鼠的我不知道,第四个是她杀的。”延龄掰着手,外人面前她还是收敛些的,会装一装,用一种悲苦的语气说道,“我是负责去把尸体恢复原状的倒霉蛋——说实话,一点都不像病死的。那可是左都督,在我们那边,约定俗成的是皇储任四边总制都统军务,上殿以左都督兼九门提督为首,名义上二者平级。”她做作的扼腕道,“这是头一遭有人这么干。”
纪鸯既惊又悚。
“不过没事。”延龄拍拍她的肩,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说,“不要担心我,我怎么也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嘛,找人说说情,流放家门口得了。”
虽然茉奇雅变态了,但也不全是往坏的方向变,她从前确实很公平,一视同仁,无论男女,应杀尽杀,变态后的她扭曲归扭曲,对于没有明着跟她干过架、结过梁子的姑娘,都抬手留了条命——当然她的脾气是一个恒量,对另一边那是更有创意了。
否则,以她的性格,高低老桥也活不了,任上整整齐齐凑个五福临门。
事实证明炒锅底可能不遗传但双标大概会遗传。
纪鸯神情一下子恢复正常了,不再同情那四个倒霉蛋,面色里还带有了几分鄙夷,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说了极为精辟的三个字,“男的啊。”
甚至她都没问一句茉奇雅她怎么敢。
非常有当自己人的潜质。
适合当自己人的姑娘可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贵无价的朋友。
所以延龄觉得,还是有必要来提醒一下纪鸯,叫她当心小茉——小茉有时还是挺六亲不认的。
“她应该是跟素言蛐蛐了些事情。”延龄把信收了回来,轻声说,“但她不想让我知道,事情到这份上,我不能去问她或者素言,说‘你们到底哪年哪月哪日说了什么’或者‘嗨你信里缺我几行字,你写了什么’。但我猜应该是钺国的事,她呢,杀人不眨眼,只论得失利弊,你觉得你例外吗?”
结果这话说给纪鸯和对牛弹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