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他脑子里没这么乱过。
因为什么?朋友?去他x的朋友,这是朋友相处的氛围才有鬼。若是能回去,他定然回去打自己一巴掌,有事没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衍在屋里静默许久,想起什么似的拿了火折子点灯,等橘色的灯火跳跃起来,他在书桌上铺开纸,磨了墨,提笔就写起来。
写着写着,脑子里就晃过霍姑娘娟秀的字迹,在月光里隐带锋芒。再写着写着,又想起白日里霍姑娘发红的手腕。
顾衍定了定神,觉得自己的掌心发烫,便负气一般将手里的毛笔往窗外一扔。
“我说顾大人,你今儿发的什么疯!”伍行捂着额头从院子里冒出来,那毛笔好巧不巧砸在他脑门儿上,砸出一道红印子。
顾衍淡淡看他一眼:“滚。”
伍行这下来劲儿了,搁窗户外面探个头:“今儿下午去找了霍姑娘,怎么?吃瘪了?”
“我说,滚。”顾衍伸手就要关窗。
伍行一把挡住,脸上嬉皮笑脸:“被霍姑娘气着了?晚上去找她要说法?那顾大人一定是威风地把她打了一顿吧?”
许久没听见顾衍应答,伍行识趣的甩甩袖子走了。
顾衍重新取了一支笔,这次手稳了许多。
他慢慢思索着,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跟霍青青说出刚才那番话的?
朋友吗?
他不知道怎么对待朋友,伍行也好,宋无忧也罢,都是过命的交情,他把他们当成兄弟。
八年前他入军营的时候,是徐从风帐下。徐从风治军严明,营中倒也融洽,只是他那时候瘦得一把骨头,许多人都笑他能不能拿动比他还高的长枪。他憋着一口气,日日练习,练得手都磨出血泡,再拿起枪时,没人笑话了。他还是喜欢用刀,刀枪交错着用。等上得战场拼杀过几次,他记得他第一次杀敌时,那刀横切过敌军的头颅,无首的尸体就这样在他面前倒下去。
一起上过战场活下来的,哪个不是过命的兄弟?
后来贺乾来营中,一眼便看到他。后来带回府里大张旗鼓地将他收作义子,教他兵法谋略,四书六艺。
两年前,贺乾案。
顾衍攥紧手中的笔,“啪嗒”一声,笔杆被他折断,笔尖蘸着的墨滴在纸上。
贺乾……
义父……
闭上眼,是贺乾教他刀法时,狠狠一鞭子抽在他背上。
贺乾说若是这点苦都吃不下,那锦衣卫他也别想呆下去。
在军营里拿得动长枪杀得敌的顾衍,在贺乾手下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什么都要从头再来,没有任何捷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用汗水和鲜血浇灌。
直到真正入了锦衣卫,他被所谓朋友一刀砍在肩上,血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他才明白过来贺乾那一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称作朋友或是兄弟。
那天,他终于还是亲手杀了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同袍。
贺乾很满意。
此后,他顾衍成了锦衣卫里铁血手腕的顾小旗,后来成了顾总旗、顾百户、顾千户,再升任副指挥使,最后终于成了现在的顾指挥使。
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害怕被欺骗。开始习惯了朝堂之上虚与委蛇,挂着一张装出来的笑脸,似乎能与谁都谈上几句。
许多人都避他如蛇蝎,是应该的。
怕他一个不高兴了就动锦衣卫查得他们天翻地覆。
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他明白,许多人都戴着一张虚伪的假面。他能信的只有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死士和宋无忧伍行二人。
霍小姐,霍姑娘,霍青青。
许是他太害怕朋友的欺骗,所以在她说出朋友那二字后,再容不得她骗他。
应当……就是如此吧。
没有什么旁的,只是自己心里不舒坦,听着她说把他当朋友说信他,便再容不得她是装模作样做表面功夫。
她该守信。
她该守信的。
顾衍闭了闭眼,终是叹一口气,将桌上的宣纸揉作一团扔出去。
等吹灭灯火,夜里又黑下来。这个时辰了没了月亮,就剩下天地里暗暗生光。顾衍躺在自己榻上脑子清醒得很。
夜里静谧,感官就变得异常敏锐,一点点的异样都能无限放大。顾衍听着夜里微风吹动树叶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知怎的先是手心里微微发烫,后来是手背莫名热起来。
白日里霍姑娘握住他的手,胆子也太大了。
夜里他按住她的手背,叫她说信他。
这是还给她的,礼尚往来,也没什么不对。
思绪越来越乱,最后归于一句话,是霍姑娘说他们是朋友,那就该信他不欺骗于他不再装模作样试探他,这才是对的。
顾衍如是想着。
顾衍今夜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不知多久,天将亮时才有些许困意。
可霍姑娘今夜却是好眠,她梦见顾大人一袭青衣磊落,站在窗外叫她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