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笑起来,眼中含着泪:“我与阿澈,本来该送走或是杀掉一个。可父亲当年于心不忍,就都留了下来。士人风骨啊……也害怕被人说道,辱了自己门楣。所以后来,他选择了阿澈,他把我关在祠堂里,他说,我跟阿澈,只能有一个活在世人眼前。”
“可我跟阿澈一模一样啊,除了我们自己,有谁还能分得清我们?阿澈幼时课业不好,我在他们面前也装作不好。阿澈害怕蛇虫鼠蚁,我装着装着也怕了三分。”
“我们,是双生子啊……”
“后来阿云来家里,跟在后面一口一个澈哥喊着,今日她喊的南宫澈,明日她喊的南宫澈是我南宫濯。”
“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的。”
南宫濯摸出腰间放得妥贴的锦囊,从里面翻出一节指骨。他笑着,眼眶红着,将这节指骨死死握在手心。
“这是阿澈的骨头,我一直放着的。”他似乎累了,声音弱下去:“南宫氏没落时,阿澈已经疯了,是被他们口中的淇河南宫氏逼疯的。淇河……南宫……”
“他跟我说,他们看不上自己了,他跟我说,爷爷死了,父亲得罪了人,南宫氏已经不是以前的南宫氏,而是废物南宫澈。他挣扎过,挣扎着爬起来考入青州学宫,可学习一途毫无进展,哪怕他比别人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都是徒劳。最后,他就真的成了别人口中的废物。”
南宫濯低下头,脸贴在齐云早已冰冷的面上:“所以,两年前,南宫澈死了。他取了三尺白布,选了最窝囊的死法,吊死在祠堂。”
“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吊死在我面前。”
“所以父亲看到后也疯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就是不祥之兆,是那个克死他南宫家的灾星。最后终日饮酒,一头栽倒在河里,死了。早已没落的南宫氏,被称作士人风骨的南宫家前人,都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时日一长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来过这世上。”
南宫濯似是没了力气,抱着齐云从树干滑落,躺在血液干涸的泥土上,两人的青衫纠缠着,带着斑驳的血迹。
他颤巍巍地继续说着:“瓷罐子里,是阿澈的骨灰。”
“是两年前,阿云同我一起埋下的。也是那一年,阿云问我,你想做南宫澈还是做南宫濯。”
“我说,自阿澈死后,我就已经成了他。我知道阿澈所有的习惯,也知道阿澈性情如何,我想用阿澈的名字去给南宫家挣一个仕途,为阿澈去做完他想做的事。”
“此后,阿云便彻底将我当成了南宫澈。”
“也是那一年,阿云说,她跟一个人做了交易。她可以帮我,让我得到想要的前程,也能……让阿澈,活过来。”
“但是她疯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何时起,她就疯了。”
“我好像也疯了,我是南宫濯,也是南宫澈。我好像真的能感觉到,阿澈在我的身体里慢慢活过来,他比我沉稳,比我干净。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南宫澈,在父亲膝下,课业不好也被父亲喜欢,被阿云喜欢的南宫澈。”
“我知道阿澈的所有事,我应该就是南宫澈。可是我不愿意丢掉南宫濯,所以,我谁都没做好。”
“那日。阿云说要再杀一个人,帮长生教在青州学宫里做血祭。阿澈好像不愿意,不愿意她再沾鲜血背负人命。所以,阿澈活过来了,用我的身体。他砸了自己的骨灰,想逼着阿云清醒过来。”
“这一切,都是假的啊……是长生药带来的幻觉……”南宫濯真的很累了,他将身体蜷曲起来,把齐云的尸骨圈在怀里:“假的,我不是南宫澈。假的,我其实学业也不好。假的,得了学宫夫子喜欢学子青睐。假的……父亲和阿云,他们喜欢的永远是那个干净的南宫澈。”
“可是……南宫澈死了,我不能做那个干净又固执的南宫澈,我若是做了他,我就会像他一样变成别人口中的废物。我害怕……所以我到最后,都只能是南宫濯……”
“我做南宫澈也做南宫濯,结果谁都没做成。”
阿云看得清清楚楚,他最终还是在做南宫濯。
可阿云那个傻姑娘,依旧会为了阿澈死前未完成的心愿,为了那一丝慰籍去用自己和别人的命替他换一个所谓前程。
南宫濯将那节指骨含进嘴里,闭上眼。
周围的人这才看清,他背后被陨长老那柄刀切出一道可怖的血口。鲜血早就流尽了,将他青衫背后都浸透。
天光大亮了,南宫澈、南宫濯、齐云,他们死在一处。南宫澈的指骨在南宫濯的躯体里,南宫濯拥着齐云。
南宫濯一直知道,齐云爱的是南宫澈。
可是她疯起来那时,她眼里的南宫濯就是她心中的南宫澈。她不断告诉自己,澈哥还活着,他没有死,他是如今青州学宫里课业第一的南宫澈,是很多很多人倾慕的对象,是学宫夫子最喜欢的学子。是她的澈哥。
“好生葬了吧。”顾衍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往霍青青的房间走去。
“陈大学士,我们应该要去您府上叨扰一段时间了。”霍十一朝着陈之齐一礼。
如今霍青青不在,霍府的人听他指令,他万万不能乱。
陈之齐摆摆手,卸下背上的弓弩握在手里:“跟我走吧。”
南宫濯、南宫澈、齐云。
淇河南宫士人风骨。齐氏文人风雅。几十载啊,最后竟落得这般模样。
世人多欲、世人多念,长生教便借此欺世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