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耶幻耶?安陵不太敢认,在腿上掐了自己一把。
“先生?”
玄离笑着应下,屈膝正坐于地,掀开身侧木匣的顶盖往前一推——肉糜和碎菜叶搅在浓稠米粥里蒸出热气。
“在这里吃还是回……屋。”
话音未落,小孩突然暴起扑向食盒,绷紧全身将其牢牢护在怀里。她太饿了,饿得神志不清,看都不看便舀起粥糜胡乱往嘴里塞。玄离将这般野兽行径尽收眼底,却默不作声,只提起一旁的酒坛斟满朱漆耳杯。他正准备自酌,安陵忽然丢下食盒凑过来,像水牛一样伸长脖子、就着他的手把琼浆玉液咕嘟嘟一饮而尽,末了用手背蹭着下巴,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这是什么?”
“丹华酒,再喝点?”
她不吭声,晶亮明眸克制不住地偷瞄酒坛,意图昭然若揭。玄离又斟上一盏放在她面前,再取出另一盏给自己倒满,抬手示意要不要碰杯。小孩却没动,抱紧双膝,盯着器皿看了一会儿,忽然期期艾艾开口:
“先生,不赶我走?”
“为什么要赶你走?”
“因为……”这问题有些强人所难,她支吾片刻只憋出来一句,“楚林称先生为小叔。”
早先楚林讲述经过时玄离便略有揣测,现在女孩别扭地问出来,他迅速理清症结所在,顿时啼笑皆非。
想来人间看重宗族礼法,血脉为亲,小孩又当惯了家奴,不知该如何以其他身份与人交往,便自作主张将他的“子侄”视为幼主忍让侍奉。而楚林性情率真,从出生起就被一群师兄姊当作幺弟关照,没大没小易失分寸,二人各怀心思,驴唇不对马嘴,固然容易起龃龉。
“多年前我游历四方时偶遇有孕的楚夫人,见她无处可归便邀其入阁安身,谁知这一孕三年有余,我再次远游途中才收到传信,称她诞下一名男婴请求赠名。‘林’字是我选的,当时戏称自己算半个父辈,夫人便执意让楚林视我为叔父,真论起来也只是玩笑话而已。”
她眸子一亮,眉梢雀跃地扬起来。
“况且通灵阁乃仙门学宫,窥涉百家、求心问道之所,只有同门没有主仆。阁中事务皆听三殿掌事调遣,弟子各司其职,长幼有序却绝无贵贱之别。你妄自菲薄,他人又何来尊崇?”
安陵忙不迭点头,捧起耳杯和他碰了一下,猛灌几口,随即行大礼伏身请罪。
“对不起,给先生惹麻烦了。”
“还有呢?”
“不该明知故犯,不该动手打人,不该不辞而别。”
“最重要的是什么?”
“呃、请先生教我。”
“独视、独听、独断,愚昧至极!”每咬重一个词,他便在小孩额前屈指弹一下,“天下之事千千万万,凭你一人之力能见识几成?呵,说得好听,不过是闭塞耳目、执迷不悟、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嗷!先生,先生别打了!”
脑瓜崩的力度恰到好处,不疼,但角度刁钻,安陵捂着头左挪右闪,愣是一下都没躲开。玄离屡屡得手,直敲得小孩满地打滚,这才收起嬉闹心思,抚弄她乱糟糟的乌发语重心长叮嘱:
“这世上有人能信,有人不能信;可信之人也有欺瞒之时,不可信之人亦存肺腑之言。真真假假,谁敢妄言自己永不受蒙蔽?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要自信,但不能狂妄,多倾听其他声音,多站在他人的立场看问题,这样才能更了解事物全貌。”
安陵昂首端坐,手握成拳撑在膝头,腰杆笔直。
“非也,我才不信自己,只信先生。”
“我做错过很多事。”玄离颇不赞同地摇头,“曾有人将亲生骨肉托付给我,我却把那孩子弄丢了,还有这次对你疏于照顾……”
“我信您为人,既然心怀歉疚定是无意为之,且必将全力弥补。”她从容对答,“先生不必歉疚,纵使今日当事者在此,您一片赤诚之心足以坦荡相对。”
老槐树枝繁叶茂,迎着风沙沙作响,鸣蝉藏身于浓绿,居高临下聒噪个不停,反衬得庭院内更加静谧。初夏暖风熏得头脑飘飘然,安陵一时冲动说完这段话,却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他们才相识多久,这样笨拙的宽慰会不会太过冒犯?
女孩抿了下嘴,想借喝酒掩饰局促,正巧目睹一只飞虫糊里糊涂栽进去,浮在水面蹬几下腿便一命呜呼。她欲伸手去捻,却遭人夺过耳杯,抢先泼掉了那半盏酒浆,引得她脱口一句“别糟蹋东西”,下一刻才想起来观察对方神情——他分明在笑。
“这不是能想明白么,还出走作甚。不跑了?”
安陵眨眨眼,反应过来他是在用刚才的话反过来安慰自己,于是轻轻摇头。玄离重新倒满酒,但捂了下杯口示意她先别喝,接着从另一层食盒里端出一个木碗。汤色浓黑,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苦味,女孩耸了一下鼻子就皱起脸,上身直往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