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天光大放。
榻是软的,大氅是暖和的,鼻翼间萦绕一股淡淡甜香味。安陵瞪着双眼,一动不动干躺在原处,慢吞吞用拳头捶两下额头,试图理清杂乱的记忆。
上一息还在偷听朔榕和玄离闲聊,下一刻魂归肉身,接着眨下眼睛天就亮了,屋里单剩她一人。
昨晚又是幻觉?
躺了片刻,起身环顾四周,正是布置简单但书简凌乱堆放的心殿书房;一转脸,旁边方几上端端正正摆着紫铜香炉,燃尽的“福”字形香灰赫然映入眼帘。她捻起一撮嗅嗅,确定和房内遗留的气味一模一样,于是稍稍定神。
哦,不是,她真的有去处了。
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安陵搓掉灰,翻来覆去念叨几遍,努力把这四字箴言刻在心底,再划上一条界限。
那么便要问了:给主家做长工和给师父做徒弟有什么区别?
女孩略加思忖,一拍脑袋得出结论:
没区别嘛,都是凭本事讨欢心。
有些事一旦想明白了,彼此间自然能融会贯通:喜欢乖巧懂事的,就处处顺着对方心意来;喜欢聪明好学的,就挑灯夜战苦读诗书;喜欢圆滑机灵的,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人人都心存所欲,只要有诉求,刻苦钻研一番便总能找到痛处,再投其所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话虽如此,然而上工第一天,对讨巧卖乖颇有心得、自诩能把主家——能把师父哄得心满意足的安陵就遇到了麻烦:
玄离不在。
别说人影,哪怕将神识外放,心殿前后三进都感知不到半分属于仙者的气息。安陵一阵惶恐,跳起来冲出书房,里里外外闯了所有能推动门的屋子,仍旧一无所获。推不动的那些则大多有禁制或者铜锁,她不敢擅入,只得灰溜溜回到心殿正堂,百无聊赖蹲在石阶上发呆,眼神止不住往通往山下的小路瞟。
明明说好等过完正月再走,莫非没等她醒来就直接离开了?
要不然下山找人问问?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天边忽然传来悠扬啼鸣,安陵循声望去,却见两道身影远远驾鹤而来。碧空如洗,冬日可爱,仙鹤由远及近乘流云盘旋几圈,须臾,从上方递出一句传音:
“敢问玄离仙君在否?”
她忙用半生不熟的传音磕磕绊绊回话:
“暂时不在,二位且入堂稍候片刻?”
仙鹤振翅,结着伴从云层间徐徐飘落,来者御风而下,是两位衣着相同的青年。其中一人体型敦实,颇具富贵相,怀抱竹篓微微欠身;另一人则身量瘦高,爽朗拱手道:
“在下化天阁弟子陈钟,这是我师弟穆鼓,我二人奉阁主之命前来为仙君奉上新岁贺礼。不知尊驾是?”
“我叫安陵……”后半句安陵说得没什么底气,声音不自觉弱了,“不久前刚拜先生为师。”
“仙君竟然收徒了?”
陈钟显得很惊讶,上上下下打量她,不过并未表露出其他心绪。倒是旁边抱竹篓的穆鼓咂摸下嘴,与瘦高同伴用眼神交流一番,出声道:
“请问贵阁另有与娘子同名同姓之人吗?”
她不解其意,懵懵摇头。
“啊,娘子莫怪。”青年笑笑,“临行前少主说在通灵阁有旧识,托我们向仙君打听名为安陵的弟子近况如何。既然恰巧相遇,得知娘子安好,我二人便能回去复命了。”
化天阁少主?我何时认识了如此厉害的人物?安陵摸不着头脑,正犹豫该不该发问,陈钟已看出她窘迫,主动提醒:
“少主尊名景衡,娘子还记否?”
兄长!
女孩顿时眼前一亮,当年出走太白山的事一点一滴浮现在脑海中:河水,盗骊,乱石滩,骑马……那样清风朗月般的翩翩君子,怎么会忘记呢?只是没料到他是这等显赫的出身罢了。安陵又惊又喜,下意识摸上口袋,又冷不丁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没有半点拿得出手的物件能够相赠,只能拘束着搓搓手朝两位青年行礼。
“烦请二位转达,安陵多谢兄长关怀,等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身为化天阁排得上名号的弟子,陈钟委实见多了这类谦辞,并未多放在心间,而是又得体妥帖地客套几句作为回应。但此行远不止这一件事,他左右张望一番,确定不见玄离本尊,便问:
“娘子可知令师何时归来?我奉命传话,有封信务必要亲自交到仙君手上。”
安陵张开嘴想说不止,声音还没发出来,但见一道遁光倏忽晃过,眨下眼的功夫,玄离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不远处,仿佛自始至终就在那里。他眉目含笑,嗓音令人如沐春风:
“找我?”
好快!三人俱是一震。
修行一途,安陵刚摸到门槛,除了快看不出什么,因此只是睫毛忽闪忽闪,仰起头满脸崇拜地望着玄离。然而陈钟和穆鼓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常与各路仙家打交道,自认与诸位仙界前辈之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只待天长日久,总有比肩之时。可如今见到这手风驰电掣的遁速,他们方知何为云泥之别,震惊之余,恭谨谦卑之心陡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