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荼蘼五月槐,六月蝶飞入芸苔。
草长莺飞,冬去春来,骨殿梨花开得正艳,灵殿山桃将将含苞,更不必说距山巅最近的心殿,腊梅才在未消融的冰雪上落尽了。后世有诗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便是越往高处草木生长越慢。
但安陵没侍弄过花草,不懂这些道理。等归巢燕啄起了新泥,苗圃里却不见绿意,她委实坐不住,在藏书室里挑灯奋战几晚,终于翻出一点关于温房的记载。营建温房需要火行法阵,可她对符知之甚少,唯有年节玩闹时玄离随意教授的几道,以及在封神台上悟出的通灵阵,思来想去,还是只得求助朔榕。
听罢前因后果,朔榕思忖片刻,扬起嘴角。
“那你也要应我件事。”
“但凭师叔吩咐。”安陵再拜。
“胜过楚林,要大胜。”
于是次日校场操练时,楚林惊恐发现,一向对他颇为留手的女孩照常行完切磋礼,接着便像发了疯一样倾尽所能猛攻过来。
“不是,阿姊,你来真的啊?”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风骤雨般的连斩,密不透风,一刀连一刀,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幸而少年平日里松懈归松懈,到底是学进去了几分,竟在刀光中抓住间隙反手一剑,逼退安陵的同时趁机抽身,步法飘逸灵动,还潇洒挽个剑花。
“好,既然如此,我也要动真格了!”
……
四十七回合后,大败而归。
刀背悬于颈侧三寸,楚林连忙认输,灰溜溜地爬起来。他一退场,围观的弟子们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楚林,你一定是又偷懒了。”楚林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于是众人哄笑起来,校场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好了,别净顾着笑别人,迟早轮到自己。”朔榕抱臂肃声道,“从今日起你们轮流选出和安陵切磋,一人胜出,全员少练一刻钟。”
全场鸦雀无声,须臾,某弟子谨慎发问:
“能累加吗?”
“能,每天比三场,每场一炷香的时间。有异议的现在提。”
“我有。”楚林举起手,往校场中央瞄一眼,“阿姊还没同意。”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矗立中央的女孩。安陵原本拄着刀微喘,见大家看过来,迅速挺直脊背站立,朗声道:
“我接受。”
“阿姊!”
“孟敬言,你第一个。”
朔榕开口,被点到姓名的女弟子立即出列,几步走到安陵面前,手中双钩一碰,躬身行礼。
“师妹,得罪了。”
安陵默然回礼,退后两步拉开架势。
随即,兵刃相接,精铁撞击声铿锵作响。看了不忍,不看又担心,楚林纠结半晌,最终跳着脚埋怨:
“这么折磨阿姊,不怕小叔回来找你算账吗?”
“他敢。”朔榕嗤一声,懒洋洋作答,视线却牢牢锁定场中争斗的二人,“况且我哪里折磨她了。”
“阿姊的确比我强,但那是因为我太弱。其他师兄姊哪个不是修行多年,数次洗髓伐骨,体质早就异于常人,阿姊从长安回来才开窍,怎么可能斗得过?”
“呵,既然清楚自己弱,还不下苦功夫?”
“元君!现在在说阿姊的事,不许打岔!”
“是你拖累了她的进度,而我在发掘她的潜质。”
场中二人越战越快,孟敬言看似娴静,但招招凌厉果决,本该极难操纵的双钩在她掌下俯首帖耳,于是那钩法诡变莫测,纵是场外众人也难说能看懂几分。
外人尚且如此,身在局中的安陵则更为吃力:她惯用蛮劲施压,以至出招收手俱慢两成,对上刀剑还好说。可双钩胜就胜在一钩,可捉拿,可翻扣,若遇封锁,必遭缴械,唯有触之即离方得侥幸逃脱——但如此一来,仅剩那点优势便荡然无存。
怎么办,怎么办?
既要应敌,又要想对策,还要运转灵气,她一心三用,稍微跑神,手上动作便出了纰漏,铁钩抓住时机横面拍来。只听沉闷的一声“噗”,安陵眼神一滞,顺着背后传来的力度单膝跪地,没忍住吐出一口酸水。
“停。”
打断的同时,朔榕瞬身出现在安陵左侧,手抵在她后心,掌中泛起一层单薄绿光。孟敬言惶恐凑上前查看情况,女郎摆手示意她别靠近,又甩出一道隔音障,这才低头看向试图挣扎起身的女孩。
“别动,趁这时间反思原因。”
“我跟不上她的速度。”后背的钝痛扩散开来,安陵捏紧拳头,咬牙喘了一声,“太快了,比楚林快,凝聚护体灵气耗费太多精力。”
“不知道护哪里就护心脉,皮肉没你想象中那么脆弱。”朔榕顿一下,又压低声音道,“心殿传承的那个法术,玄离应该教给你了吧?”
心殿传承?安陵一怔,心里反应过来大概指的是通灵阵,但面上仍旧装傻充愣:
“什么法术?”
“不必装糊涂,好歹同出一脉,虽然先阁主和玄离都没明说过,可我也不是傻子。你刚才出手有几分那个味道,否则根本撑不到这会儿。”
“……是,弟子所学不深,但每晚都在温习。”
除此之外安陵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悄悄扭头打量女郎的神色。朔榕却忽然收回探查那只手,说“别想太多,相信自己的直觉”,旋即卸掉隔音障退出场外。
“震了一下,没有内伤。继续。”
孟敬言凑过来,歉疚地扯出个笑,安陵摇摇头,深吸气拎刀起身。
两人又战至一处。
然而这次安陵变了路数。如果说先前是蛮牛冲撞,以大开大合进攻为主,现在倒像只狸兽,步法轻巧,左右漂移。这刀不是刀,是狸兽的爪,冷不丁拉近横扫,双钩照例来锁,却见它一拍不成迅速后撤,优哉游哉地满地乱跑。狸兽每一抓都虚虚实实,防了就退,不防就忽然变招突刺,孟敬言忍不住蹙眉。可单刀手长本就占优,她不敢贸然追击,只能随对方玩闹似的跑动谨慎走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校场外,休说其他弟子,即便是急得上蹿下跳的楚林也看愣了。他咦一声,抓了抓脑袋,不确定道:
“这步法……是我那套剑法里的‘赤水八隅’吗?”
“不完全是,毕竟剑走轻灵、刀行厚重,安陵更习惯稳扎稳打,只是借鉴一二后加入自己的理解。”朔榕乐不可支,偏头去瞧看傻了眼的少年,“有何感想?对练三个月,你还没琢磨明白,人家已经偷完师开始变招了。”
“这、这……”
楚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你与她交手,是否感觉出什么?”
“唔?我想想……好像……阿姊能看透我的进攻?比如我打算错身之后歇步回抹,那个角度她明明看不见我抬手,却能知道剑锋去向。”
朔榕露出个了然神色,眯起眼睛,半晌,莫名笑了一下。
“和玄离切磋过么?”
“啊,小叔?小叔不擅长兵戈吧?”
“比武艺,他的确不如我。”朔榕张狂地扬起下巴,语气却沉下去,“但就是赢不了,无论多努力都赢不了。箭,射歪一寸,最多劲风擦断几缕头发;矛,刺斜半分,碰到衣角就算了得。他能预判你所有动向,仿佛浑身都是眼睛,周身没有一处死角。你会觉得自己分明只差一点点,可永远都是差那一点点。”
楚林神情放空,近乎呆滞,喃喃自语道:
“……是人吗?”
“不过如果他心知自己有亏欠,也会乖乖滚过来让你揍一顿。”冷哼一声,朔榕又补充。
想到十岁那年举阁“迎接”玄离归山时的盛况,楚林咯咯笑出声,双手叉腰。
“决定了,等小叔回来就让他收我为徒,我也要学那个稀奇古怪的本事。”
“你?省省吧,连这般简单的剑法都没学透,当心贪多嚼不烂。”
少年泄了气,牙酸地咧咧嘴,仍不忘给自己找补:
“不怪我笨,是阿姊天赋太高。我若有她的悟性……”
朔榕斜眼睨他。
“我瞧你天赋也很高。”
“我?我有?是什么,快告诉我!元君,求你了——”
“没心没肺的天赋。”
“……”
楚林肉眼可见地萎蔫下去,朔榕咂嘴,狠狠揉一下他耷拉的脑袋。
“不骗你。头脑清澈,胸无城府,来日渡劫成仙不易生心魔,算最享福的修行之路了。反倒是……”
她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爆出一阵欢呼。抬眼看去,原来场内缠斗良久,安陵终于趁孟敬言力竭一刀挑飞了双钩,弟子们虽痛失偷懒良机,但仍围着校场欢喜雀跃。众人簇拥下,安陵又重又急地喘着气,随意抹一把汗朝女郎望过来,杏仁眼闪闪发亮。楚林催促她说完下半句,朔榕抿一下唇,摇摇头。
“没什么,当我没说。”
然后冲安陵微笑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