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
变故太突然,景衡仓促间只来得及抓她手臂,一下没拉住不说,还把自己带了个趔趄。咕咚一声,安陵面朝下栽倒在地,脊背拱起,身体微微抽搐。青年心知不妙,忙提着胳膊把人翻为侧卧,灯笼凑近,却见女孩呜咽一声蜷缩得更狠,双目紧闭,口鼻处满是鲜血。
这?!
景衡大骇,顾不得许多,顺手丢开灯笼,打横抱起烂泥一样的人极速离去。所到之处,流光闪烁,众弟子只觉一阵风呼啸而过,便寻不见半点身影。
“刚才那是谁?”
“似乎是少主。”
“对,是景衡少主,我认得他的气息。”
“我怎么瞧着怀里还抱了个人?”
“呦,谁家小娘子这么好福气?”
“说不准,万一是谁家小郎君呢。”
“哈哈哈哈哈……”
闲言碎语追不上风。景衡一路狂飙冲到医馆,把女孩往肩上一扛,腾出手铛铛铛敲门。里面当即有人应声,很快,门开了,白衣修士探出头,看见青年时着实吃了一惊。
“少阁主?你怎么……”
“先救人!”
景衡急切打断,把病人往来者面前送,一下没抱稳,安陵咕噜从他臂弯里滚下去,趴在门槛上痉挛,一口一口往外呕着污血。白衣修士神情一凛,立刻蹲下抓她脉搏,然后一道法诀甩过去,女孩柳絮般浮空,飘向室内一侧床榻上。景衡紧紧跟随跨过门槛,一抬头,却发现屋内还有个藕色衣衫的美人,面前桌案上摆满纸稿,正搁下笔向他们望来。
他一时觉得对方眼熟,还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只听白衣修士喊道:
“阁主,您要不然来瞧一眼,这孩子着实不太好。”
五阁之间互派弟子驻扎是常态,其中药阁弟子最受欢迎,几乎成为了各家医馆的顶梁柱——毕竟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然而外派数量毕竟有限,应付通灵阁几十人足矣,对于门徒甚众的化天阁来说却有些捉襟见肘,故而蓬莱定期会额外聘一些出师的药阁弟子来岛。
这些弟子虽名义上归属化天阁门下,内里仍大多自认是药阁中人,对故地满怀旧情。因此,白衣修士一喊阁主,景衡便知晓对方身份,连忙行礼。
“晚辈景衡,参见南枫阁主。”
南枫似是对他浑不在意,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坐到床榻边缘,一边给侧卧的女孩搭脉,一边随口问:
“你是文铎的弟子?”
“是。”景衡应声,顿了顿,想起来还没介绍病人,又说,“那位师妹叫安陵,是……”
“玄离新收的小徒弟。”
景衡一怔,噤声点点头。难道药阁阁主如此神通广大,还能依据脉象辨别身份吗?
交谈中断,南枫不多言,眯下眼,右手离开安陵腕部,飞快结几个印,指尖冒出莹莹的碧色光芒,沿中轴从她额头缓缓向胸腹划去。待划至上腹,指尖骤停,他凝神探查片刻,忍不住咋舌,又往下挪动三寸,最后重新回到方才的位置结印。碧色光芒迅速浓成翠色,朝那一点压下去,女孩随之哽了一声,旋即平静下来,眉宇间的痛苦淡化不少。
“她吃过什么?”见情况稳定,景衡再次发问。
席间每人饮食一致,若真有什么变数,也只能是走之前喝的酒了。景衡心存疑虑,不过依旧老实回答:
“喝了一碗绛珠酒。”
“碗?多大的碗?”
青年用手粗略比划大小。
南枫深吸气闭目,白衣修士更是“啊呀”一声,欲言又止,脸色相当难看。事已至此,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问题出在酒上,可偏偏是这点让景衡想不通。他朝二人拱手一拜,诚恳道:
“仙君恕罪。我少时也曾见家师饮用此酒,从未出现异样,为何安陵却……?”
“哎呦,我的少阁主哇,这娘子什么修为,岂能与文铎仙君相提并论?”
白衣修士无奈苦笑。
“修行一道如同打铁,须得修为到了火候,千锤百炼、洗筋伐髓,才能使肉身蜕变为仙骨,历经三灾九劫一举飞升。绛珠果乃蓬莱至宝,那一碗酒,随便喂给哪个凡胎都只有当场毙命的份。小娘子能抗住,纯粹是她根骨足够强悍,又好歹有一些功底……”
“废什么话。”南枫睨他,“还不去熬药,所有带酸的药材全部换掉。”
得了令,白衣修士拱手告退,一路小跑从后门出去。南枫视线梭巡,瞥见角落里的铜盆,伸出左手遥遥一指。
“去把那个盆拿来,端得与床榻一般高。”
“我?”景衡愣住。
“这屋里有其他能用的人么?”
莫名被瞪了一眼,景衡满心救人,顾不得许多,忙依言照做,单膝跪在榻边将盆摆放到位。他虽不通医术,但知道当务之急是移除罪魁祸首,于是关切问道:
“是要让安陵把酒吐干净?”
“她胃上穿了孔,吐出来损伤更大,只能开腹取。”
南枫轻描淡写说着了不得的话,手上动作不停,以指为刃划破女孩衣裙,接着噗一声穿透躯体,继而指尖一勾,灵气包裹着一团团腥臭污秽之物从破口飘出落入铜盆。景衡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当即扭头悄悄干呕一声,然后又扭回来,强迫自己目不转睛盯着看。
作为少主,他未能约束门人;作为弟子,他辜负了师父信赖;作为兄长,他没有看护好安陵。身为有罪之人,如今只是旁观尚且不适,却不及安陵所受痛苦之万一,自己更应该牢记这一刻,断不能逃避。
青年兀自强撑,眼神饱含愧疚,表情却十分坚定,引得南枫不禁侧目。他眼珠一转,没多说什么,继续专注于医治。
等把脏东西清理干净,他拿出一卷近乎透明的丝线,用灵气引导穿过银针,对着翠色萦绕之处缝缝补补,像是在补一件破衣服。缝完那处,他再逐层合拢切开的皮肉,手法如出一辙,看得景衡眼花缭乱,直怀疑是否连衣裙都要恢复如初。
不过南枫并未处理织物,待皮□□合完毕,他命景衡将铜盆搁置一旁,取来软枕垫于女孩腰下膝下,又让青年帮忙把她翻到另一侧背对二人。做完这些,仙君抬手一挥,大致指向前门。
“你走吧。”
“我想留下帮忙……”
景衡以为他嫌自己碍事,立即表明态度,谁知南枫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
“我要给她全身施针,你留下作甚?”
全身施针,那就是要除去衣物了,景衡一时尴尬,匆匆行礼告辞。不过刚走没几步,南枫忽然又叫住他:
“你是真心为安陵好么?”
“回仙君的话,她既然唤我一声‘兄长’,我就想做个好兄长。”
因不知是否开始行针,景衡不敢回头,只是驻足立在原地坚定作答。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便听南枫又说:
“既然如此,你有两件事要去做。”
“您尽管吩咐。”
“其一,出门后径直找你师父说明今晚情形,如实禀报即可。其二……来时路上有人看见你们吗?”
其实当时太过紧张,已经不大记得了,景衡稍作回忆,不确定道:
“似乎有。”
“那么第二件事,无论谁找你打探内情,只说你见安陵饮酒后吐血便把她送至医馆,而后去向文铎请罪,其余半个字都不要多讲,尤其不能提她昏迷过。”
他微愣:
“您的意思是……”
“照做就是,我没工夫和你闲扯。”
“明白,定不负仙君嘱托。”景衡背对床榻躬身一拜,“安陵就拜托您了。”
……
痒。
又疼又痒。
如同有蚂蚁在肚子上爬,她皱一下眉,本能伸手去挠,但马上遭到阻拦。
“别动。”
这声音和气息都不熟悉,潜意识中警铃大作,她挣扎着想要醒来,眼珠一阵颤动,霍然睁开眼眸。视野不甚清晰,两团重影在面前晃动,形态更是陌生,她立时慌乱,双臂一撑就要打滚起身。不料身体比往常笨重太多,仅仅抬起几寸,便重新瘫软下去。
“说了别动,嫌命长不是?”
安陵定了定神,杏眸慢慢聚焦,锚定在离她最近之人的面孔上。这张脸雌雄莫辨,兼具俊秀与柔美,分明是极好看的,却因眉眼间极淡的厌弃感折损了雅致,仿佛无论谁来都要被他骂上两句似的。
咦?好像也不是完全面生,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
“药阁南枫。”美人仙君察觉她的打量,稍稍掀起眼皮介绍自己,“你小时候发着热乱跑,我给你诊过脉。”
人是记起来了,不过幼时犯下的蠢事又被翻出旧账,安陵脸颊微热,目光游移,羞于直视对方,讪讪道:
“多谢仙君当年医治之恩。”
“现在救你便不算在内了?”
经他提点,安陵恍然意识到眼下情形不对,懵懵环顾四周。她努力伸长脖子,终于注意到南枫一只手正虚按在她腹部,掌心光华流转,又疼又痒的感觉便是源自这里。
“这里是医馆?兄长呢?”
一旁的白衣修士忍不住插嘴:
“嘿呦,娘子真是心大,都到这份上了还惦记着别人。若非阁主今晚恰巧来访,仅凭我一人之力,想保住你修行根基怕是难上加难。”
听到事关日后修行,安陵吸口凉气,顿觉一阵后怕。
“我怎么了——啊,是不是那碗酒?”
“胃部穿孔,经脉酥脆,险些因绛珠酒爆体而亡,传出去也高低是件奇谈。”南枫哼一声,“你喝下去的时候就没感觉不对劲?”
“酒很凉,碗也冰手,入口更是尝不出味道……”安陵歪着头回忆,“像水一样淡,我还以为这酒本就如此。”
床边二人对视一眼,南枫勾起嘴角,对白衣修士挑眉。
“你赌输了,一炉护心丹,明日我来验收。”
后者苦哈哈点头。
“还有,化天阁如何行事,今晚你也算亲眼见证过了,之前的谈话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我不会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