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憋在屋里也不是个事。总听人抱怨小弟子们撒了欢乱跑、深更半夜不回家,你怎么还反其道而行之,赶都赶不出去?”
安陵低着头踢地上的小树枝。
“习惯了,清静些好,人一多反倒太吵,我应付不来。”
“不行,年轻一辈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你以后迟早要与他们结识,不如趁早。”玄离断然否决了提议,用眼神勒令她跟上,“走,看热闹去。”
所谓“热闹”,其实是围观诸派弟子切磋,演武场外摩肩擦踵,人声鼎沸,连附近参天树木上都站无虚席。仙者轻车熟路挤到外围,指指旁边的巨石示意她上去,见她手脚并用攀爬略微惊讶,不过没有说什么,而是伸手扶了她一把。
“还畏高吗?”
“一点点。”安陵小心站稳,觑着下方呼出一口气,“不过这样就可以。”
四周蓦地响起一阵惊呼,她仰头望向场内,只见两道人影晃过,一人欺身上前连劈数刀,另一人收力不及,只能横剑招架,却被顶得步步退让。眼看距场边越来越近,后者突然翻腕格开刀刃,惊鸿般纵身掠起,划出道圆弧顺势戳下,如同仙鹤用喙一啄,前者便匆忙撤步抵挡。
那仙鹤一样的清雅身姿,除景衡外还能有谁?安陵当即眼前一亮,不禁拍手叫好。
不过正看到激动时,玄离忽然扯一下她衣角。
“先下来,有人请。”
她不明所以,乖乖依言照做,跟随仙者远离围观人墙。不远处的山坡凉亭中,一位褐衣郎君直奔他们而来,行至面前,笑吟吟作揖寒暄道:
“原以为是瞧错了,观望片刻才敢确认,阁主不去与师父他们议事,怎么到这儿来?”
“劳碌整整两日,这点空闲都不给吗?不管,反正我歇了,廷议随他们折腾去。”玄离没好气道,“与其听那群人聒噪,不如带安陵出来见见世面。”
“前日听师父提及阁主新添高徒,我只当又是谣传,没想到这次是真的?”褐衣郎君满面春风,转向女孩拱手,“这位便是小师妹?我叫王远,法号方平。说句自夸的话,鄙人在通灵阁也算是小有名气,师妹应该听说过我?”
哦!安陵恍然大悟,望向对方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忙还以晚辈之礼。
“您就是王远师兄?久仰尊名,今幸得睹。”
三百年前,通灵阁曾有位弟子恃才傲物,以狂放著称,某次醉酒后大放厥词,声称玄离徒有虚名,不过是仙龄资历够老才白捡来阁主之位,甚至比不得朔榕元君。
这下可好,以玄离在阁中的威望,不待其本尊知晓,在场弟子先将那厮暴揍一顿,随即把人捆了抬到灵殿门前请求严惩。最终,玄离出面调停,得知是那弟子痴迷锻造,却碍于派系之别被家中强行送来通灵阁修习法术,故胸中愤懑郁郁不得志。
彼时仙界对另投他门之人极为唾弃,认为此举有忘恩负义之嫌,然玄离亲笔提信表明缘由,又说了诸多好话,竟成功将那弟子送入以铸器闻名的昆仑山雷霄阁求学。此人亦不负期望,更易门庭后如鱼得水,于百年前晋升雷霄阁大弟子——即如今的王远。
此事颇具传奇,王远又算半个自家人,因此没人给他留脸面,当年种种,自然被添油加醋后口口相传下来。安陵是听楚林讲过,至于楚林是另从哪位师兄姊处听说的,便不得而知了。
“哪有什么‘尊名’,那些家伙如何编排我,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
王远乐呵呵开起玩笑,同时给他们斟茶。
“今日仓促,我手里无甚宝物,一时还真拿不出像样的见面礼。瞧师妹年岁不大,可曾选过称心的法器?若尚无,待我回去请师父出手,为师妹打造一件。”
“少贫嘴,赵越闭关已久,近些年的器件皆出自门下弟子,当我不知道吗?”玄离似笑非笑,“你能请动他?”
闻言,褐衣郎君低声闷笑,招手示意二人靠近些,压着嗓音道:
“千年前以凡人之驱铸成神剑的欧冶子,阁主可还记得?”
“旷世奇才,想忘也难。怎么,你师父还在耿耿于怀?”
“毕生只输这一次,能忘才怪。从前不提只因斯人已逝,世间再难觅知音,可眼下神剑重现,他便坐不住了,非要延续千年前的比试把这口气争回来。”
“神剑?哪一把?”
王远昂首指向演武场。
“仁义之剑,湛卢。”
场内二人仍在对峙,景衡提剑旋身反手刺出,青光霍霍,看似随意的一招点在宽刀上,金石相击铮铮作响。长剑发出一声嗡鸣,他被震退两步,对面的钢刀却喀拉乱颤,那人把利器递到左手,咬牙猛甩右臂。
“不比了,我认输,尊驾这剑厉害得紧。”
“欸——话不能这么说!”成康扒着台沿忿忿不平,“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家郎君修为深厚,换把剑也照样……”
“成康,休要胡言。”景衡制止了少年的叫喊,面色平淡,举止从容,“足下若有兴致,我们改用竹剑重新比过?”
他言辞恳切,那人反倒忸怩,收起刀极力夸赞他剑法高明,下场时心悦诚服,台下众人纷纷起哄,一时间热闹非凡。凉亭内,玄离托肘将拳抵在唇边,笑得意味深长:
“湛卢认主,昔有远独夫而亲仁君之说,最后一次被人瞧见是在楚廷。景衡出自芈姓景氏,楚国公族后裔,传至他手中倒合情合理。”
王远点头。
“此剑既出,师父难免有角逐之心,欲另造神兵一较高下,所以派我前来观摩形制。”
“瞧出什么没有?”玄离兴致勃勃转扇子玩,“若有需要,稍后我叫景衡过来把湛卢剑借你一观,他应当不会拒绝。”
“如此甚好,我代家师先行谢过。”王远抱拳拱手,“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阁主应允。”
“哦,说来听听?”
“来时师父嘱咐记下湛卢的样式足矣,但依我拙见,神兵再强也只是器物,最终仍需有人驱使,否则兵器本就各有千秋,单将两把冷冰冰的剑放在一起比较有何意义?”
玄离稍微眯起眸子:
“你想针对景衡手中的湛卢,而非湛卢本身?”
“果然瞒不过阁主慧眼。”褐衣郎君笑笑,“听闻景衡公子天赋毫不逊于文铎仙君,他日得到成仙是迟早的事,执掌湛卢的时间便少说也要千年之久。我想寻一名可与其平分秋色之人量身铸造神兵,将来这二位一较高下,法器孰优孰劣,天下有目共睹。”
话音落下,他转身朝安陵拱手:
“不知师妹意下如何?”
安陵正盯着演武场出神,忽然被点,猛地坐直,眨巴眨巴眼,好像不明白话题为什么引到了自己身上。玄离忍俊不禁,耐心给她解释:
“王远想让你和景衡打一场,他好记录用剑习惯和手法,回去为你量身打造一柄。将来你就用这把剑胜过景衡,向世人证明铸剑一道赵越并不逊色于欧冶子。”
“啊,我?”安陵瞪大眼睛,“我怎么赢得了兄长?”
“当今世上,唯有阁主可与文铎仙君比肩,师妹能被阁主收入门下,想来必有过人之处,何须妄自菲薄?”
“可是……”
“景衡虽修为胜出许多,但于剑法上欠缺经验,以你的聪慧找出破绽应该不难,放松些。”玄离笑着安慰她,“你本就底子好,又是朔榕调教出来的,比武道该不惧任何人才对。”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刚有所好转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安陵攥紧了拳头,耳畔是南枫严词厉色的警告,眼前是凉亭里二人殷切期许的目光,她咽一口唾沫,心中那杆秤摇摆不定,最终在玄离流露出一丝失落时慌了神,急急忙忙喊道:
“我去!我去!”
喊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嘴唇微颤,在腿上悄悄掐一把才稳住心绪。见她应下,王远自不必说,连连拱手道谢,玄离似乎也很是愉悦,含笑揉她发旋,扭头又问褐衣郎君:
“让他们用竹剑还是真家伙?”
“既是演练,自然用真剑最佳。”王远沉吟几声,“不过湛卢毕竟锋锐,阁主若放心不下……”
“这倒无妨,阁中教习一直使用钢刀,估计安陵早适应了,再不济我暗中保护便是。”仙者扭回来看她,“可以吗?”
“当然……我相信师父。”安陵挤出笑脸。
玄离点头,抬手化出一柄三尺有余的赤色长剑交给她。
“用这个,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