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升卿堂握在新王阿依慕手中,遂再无人敢置喙。
厉云征按下信,眉头不自觉皱起。
由信中情形看,阿依慕杀伐果决,手段狠辣,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这样的人,会甘心就此降服吗?
另一封是素的不能再素的信笺,两指宽纸条上四个大字:一切如常。
寥寥草草,言简意赅。
不肖想就知出自石风之手。
燃起火折子,将两封信燃烧殆尽,厉云征扭头看了眼窗外纹丝不动的树叶,窥不见一丝风过的痕迹,闷热的空气沉甸甸压在周身,如同身处巨大蒸笼。
天边飘着的云彩形似棉絮,散乱而破碎,是暴风雨来临的征兆。
***
厉茂哲从宫里回到府上时,官府被汗水浸湿,黏腻腻贴在身上,比在御前回话的都令人焦灼,吩咐下人备水后一头扎进净室。
苏氏闻讯来替他擦洗。
厉茂哲还在复盘陛下询问他对与乌达关系的看法。
他一个银青光禄大夫,说是职掌言议,毗亮论道,实际上有职无实,陛下偶尔问些国策方略,揣摩着圣意,不痛不痒提几句见解便过了。
然而今日他看不懂陛下用意,顶着陛下的鹰目豺声,毫无胆气搪塞敷衍,一阵阵出虚汗。
最后文帝留下一句“厉爱卿回去好好考量,想清楚明日来回话”,拂袖而去。
通身清凉后,厉茂哲方缓过神切入正题,朝堂上的事他自不会与内人讲,只道:“过几日是大哥祭日,还得劳烦夫人抄几卷经书,待祭祀之日用。”
“已经着手准备了,云征院中每日也都有人打扫,老爷放心吧。”
长兄厉子坤一生未娶妻,身后事自然落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这几十年苏氏早已养成习惯,厉茂哲提醒亦是出于习惯。
厉茂哲握着苏氏的手,笑中含情,道:“府里的事有夫人我自然放心,这些年辛苦你了。”
夫妻默契,不明说苏氏心知肚明,依偎着靠上丈夫肩膀,道:“云征懂事,我没费什么心思。但是咱们的云行,唉……”
厉茂哲面色沉了沉,道:“他怎么了?”
“将新婚妻子晾在家中,几日不见人影,派人去寻推说忙完就回,我是管不了了。”
***
厉云行不回府,念念乐得清静,不是在屋中看书打发时间,便是陪苏氏说话。
听闻要替过世的长辈抄经,自告奋勇替她分担,“母亲,让我来吧。”
苏氏思量念念以后要接手管家,又是厉子坤侄媳,尽小辈的孝心无不可,遂嘱咐几句,将东西交予她。
对于这个儿媳妇,苏氏是越看越喜欢,感慨不愧是皇后教养出来的,心里道句大不敬的,纵是后妃膝下的公主都不见得胜过她。
复而喟然叹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怎就不珍惜呢。
婆媳两人闲聊到厉家祖上姑苏,念念脑海里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顺口提到:“母亲,上次太子别苑偶遇兄长,提及他书房里放着《姑苏岁时记》的孤本,我想去找来看看。”
苏氏做不了厉云征的主,略有为难。
念念见状,补充道:“母亲放心,我提前同兄长知会过,才来禀您的。”
“既如此,你便去吧,切勿乱动其他东西。”
厉云征极少在京,回京宿在外院的时候居多,他书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柜,没有繁复装饰,和外宅极为相似。
念念毫不费力找到那本《姑苏岁时记》,并未就此离去。
注意到书柜下层放着的竹丝缠枝花卉纹木盒,未上锁,念念鬼鬼祟祟将其搬出来,放置地下。
里面厚厚一摞黄麻纸,记录着厉云征十六岁前在国子监读书时作的文章,念念翻了几篇文章末尾署名皆为“厉子烨”。
原来是这个烨。
正欲将箱子合上放归原处,一篇文章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诸子论战》,文章开头应是摘录的原题——
为论战争,儒家主张“仁者无敌”,以社会否之;道家认为“兵者不祥之器”,以道德否之;墨家倡导“非攻”,以慈爱否之,法家合三家之言,曰:慎之,警之。何解?
念念读过兵书,即刻解悟题意,这是问孙子的安国全君之策。
“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①
对厉云征的论述生出好奇,迫不及待往下瞧。
没有啰哩啰唆的理论赘述,通古博今列举事例论证见解,洋洋洒洒一篇下来,核心无外乎“慎战非不战,纸上空谈兵。”
一篇文章,窥见十几岁少年的聪慧狂傲,念念联想着先生读这篇文章时的表情,定是既慨且叹。
不禁嗤笑。
把装文章的箱子归回原处后,环视一周,目光定在墙上的挂画上,是一幅与平凉城草庐内相似的少年将军丹青。
她认出是十一岁时所画的初稿,笔锋可见青涩。
取下画放在书案上,用镇尺压好。又兀自磨了墨,从架上取一支狼毫,蘸取墨汁在画像旁勾勒几笔,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
子不我识,情兮望兮。
烨烨火华,念念今心。
随着她停笔的动作,门口处传来一声问:“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