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处门徒告诉他们这些被带回来的孩童,要想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儿来,那就得“听话”。
“听话”这个词,对于经过大*饥荒洗礼的陈危来说,与放狗屁无异。
他和陈厌两个不听话的“刁民”之前在难民堆儿里搏命抢掠食物时,那些“听话”的顺民则默默地挖观音土(注1)充饥,后者一个个或被无法消化的土壤生生坠断五脏六腑、或被将肚子撑成硬石头形状,无一例外,最后全都在极度痛苦之中哀嚎着死去了。
为了活下去,他陈危可以做小贼,做大盗,做马匪,做杀人犯,甚至参加农民起义军造反做“反贼”,唯独不会老实“听话”地、做一个任人宰割的顺民。
这就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西方列强学者提出“进化论”之前,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勤劳朴素的劳苦大众身上就早已反复轮回着相同的戏码——
生逢乱世,人越听话死得越快。再学不会这最基本的生存技巧,也就不配活在这片苦难重重的土地上了。
天机处所谓“听话”,就是让他们带来的这些孩子自相残杀,地点定在修罗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陈危第一个反应就是能逃则逃:
倒不是因为他不敢杀人,而是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幸存下来。可天机处看管他们极其严密,直到进入修罗场,他都没能找到机会。虽说如此,直到已成为门徒中佼佼者的今日,陈危仍“不忘初心”,始终记得自己当初进入天机处、杀出修罗场的最终目的。
——活着。自由地活着!
而想像个人一样自由地活着,首先必须有钱,才能做到不处处受制于人。当然,这些陈危是不可能对顾影细说的。
顾影笑道:“你已经在天机处出了十年任务,大大小小的赏金加上薪俸,也该攒了一万余两了吧。”
“差不多。”实际上远不止这些,但没必要跟顾影透底。
“小危。”顾影声音十分温和:“说到钱——愚兄这里也攒了些,不多,暂时先托付给你。如果这次回不来了,这些就都归你。”
“……”陈危先是一愣,旋即立刻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不能要你的钱。”
顿了一顿,又问道:“大哥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是点子扎手么?”
“嗯。”顾影模糊地应了声,又道:“不过也还好……这样的任务以前不是没出过。”
陈危皱了皱眉,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难道,是‘内争’?”
所谓“内争”,指的是其中一名门徒在某个被定为目标的势力内部潜伏,待摸清所有情报之后协助天机处将该势力一举歼灭,这个门徒,被称作“鞘”;而代表天机处主动出击的门徒,则被称为“刀”。
内争之时,鞘可能协助刀破局,称作“收刀”,也有可能成为“刀”的手下亡魂,称作“入鞘”——收刀抑或入鞘,这完全取决于阁主的安排。
陈危于是问:“是收刀还是入鞘?”
顾影道:“入鞘。”
“……”陈危追问:“谁是‘刀’?”
“不清楚。”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是在哪里?”
顾影叹了声,才答:“五毒教。”
五毒教地处西南。朝廷要动远在西南边陲的魔教势力,可能就是因为要与越国等西南藩属国开战。陈危对朝政没有什么兴趣,稍稍想了一想就没再深入下去:“大哥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顾影压低声音道:“不要再问了。‘上令下从,诸事莫问’,门内的规矩你须记得!”
“我明白。”陈危难得动容:“不管怎样,大哥,望你平安凯旋。”
他素来冷心冷情,很少说出这般感性的话来。却不曾想下一刻已被对面之人拥在怀中,后背被用力地拍了拍,顾影的声音里带着酒醉之后浓重的鼻音,亦是难得动情:
“我会的。小危,大哥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你……答应大哥,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不要像大哥一样,短短不到三十年,尽是为人棋子,受人挟制,毫无尊严自由可言。”
“斩月刀”顾影,死于一年之后的五毒教灭教事件之中。
作为“鞘”,顾影完美地完成了他在五毒教的潜伏任务,成功打入总坛内部,成为教主的心腹之一。然后,在天机处和中原武林人士共同围剿之下,被“刀”一剑封喉,坠下万丈悬崖,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顾影的遗物,按照他生前嘱托,也交到了陈危手中。一张田契,一把小小的钥匙,此外再无其他。陈危并未推辞,收下遗物后问使者:“顾大哥的刀在何处?”
半个时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