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八月。
历经三个多月的征讨之后,除拉赫曼尼据守的东四城之外,北西域全境及南西域大部已尽数收复。期间拉赫曼尼也曾派出乌兹军队支援回鹘叛军,可惜在西征军长达一年的充分准备之下根本无从抵抗,便只得被迫退守东部、凭借坚实城墙拒敌于外。
随着胜仗一个接一个地打下来,西征军将士们最初因胜利带来的亢奋、激动逐渐转为焦虑、怀疑——这种负面情绪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因持续的杀俘、杀降而不断催生,日积月累之下,逐渐发酵起来的。
负面情绪发酵着,发酵着,终归有到临界点的那一天。
于是这日,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郁卒的士兵们于夜半时分发生营啸。愤怒至极的哗变者冲入主帅营帐,甚至想抓住沈夜北逼他亲口承认错误、停止杀戮俘虏和平民。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沈夜北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军中会出现哗变,当晚并没有在自己营帐中休憩。待哗变士兵意识到大事不妙之时,负责军纪的监察部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平息了叛乱,并逮捕了挑头儿的百余人,打入临时监狱中等候发落。
混乱平息的时候,天已大亮。一夜未眠的沈夜北返回营帐之时,早已静候多时的众将领或面带歉意、或惴惴不安:
对于沈夜北的残忍狠毒,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每一次攻破敌方城池,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屠城——只要敌方是被“攻破”而非主动献城投降的,无论军民,一律格杀勿论!
这样一个暴戾嗜血之徒,会如何处置那些妄图以下犯上的哗变士兵……
结果可想而知。
然而世事无常,人性亦如此。事实就是,还没等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壮着胆子提出异议,“受害者”本人就宽容大度地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不用关着了,都放了吧。”
“……”
反倒是荣全有些不确定地一边偷偷瞄着他此刻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反问:“哎将军,您……真不跟那帮兔崽子计较啦?”
他问出来的问题也正是在场其他人想问的问题。在众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之间,沈夜北笃定地点了点头:“当然。”
哗变就这样没有流一滴血地“和平”解决了,速度之快、后果之轻,令所有人都惊愕无比。然而绝大多数将领都不想深究沈将军此举深意:在他们眼中,沈夜北是个明明相貌堪称绝色、却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魔王”,为保命起见,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沈将军。”
反倒是当日下午巡城之时,身后却很突然地响起了刘锦棠的声音。沈夜北停下脚步等他追上来,声音淡淡的:“刘统领,有事么?”
“将军,您其实,并非他们所认为的那种人。”
这位素来低调沉默的中年人如是道:“为什么不跟底下人——跟我们解释清楚呢?再如此下去,军心动摇不说,恐怕于您本人的声望也……”
“刘统领能理解我的做法?”
面对他的反问,刘锦棠却低下头去,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不瞒您说,末将现在虽已在东南追随梅大人二十余年,可若真论起来,末将其实算是西域本地人。”
“末将自祖上三代以前就落户西域了。大约从出生起到距今三十年前吧,我一直和父母兄弟住在伊郦。和现在差不多,伊郦是座多民族混居的城市,但依旧以回鹘及华族为主,而两族之间因为历史与宗教原因,一直冲突不断。
咱们大楚帝国乃华族人所建之国,按理来说,一旦出现冲突官府肯定要向着华族人的——帝国建立之初,太-祖皇帝治下,本地官员也正是这么处理西北地区的此类冲突。然而时移世易,大概从勋宗时起,风向就彻底变了——
朝廷开始意识到,相比铁血残酷的镇压,怀柔政策成本更低一些。然而怀柔政策并非没有代价:它的代价,就是华族百姓权利的日益受损,以及回鹘人的日益得寸进尺。
由于共同的信仰,回鹘人在官府常年的怀柔与放任中组成了强有力的宗教-群体,并在信仰的掩护下对华族群体行欺压之事。渐渐的,华族人失去了在当地开饭馆的权利——因为回鹘人认为,华族人的食物是‘肮脏’的,会污了他们高贵的胃,哪怕闻一下都会冒犯到他们尊贵的信仰;做生意时除了要向官府交税,还要向独神教祭司所控制的各类协会交‘保护费’,否则就在当地寸步难行;华族农民的土地在官府的默许下,被回鹘人大肆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