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西元一九二八年。
冬。京都城。
卡尔·容克来到国狱时,已经是他递交探视申请的一个月之后了。只不过,这位世界知名的心理学家并没有感到苦恼或者被冒犯:
因为他今天所要“拜访”的对象,曾是这个神秘东方巨邦拥有至高无上权力之人。
“先生,请进。”终于走到最里面那扇房门前,狱警停了下来,转身很有礼貌地对他道:“会面时间原则上不能长于一个小时。如需超出,请您提前通过对讲设备告诉我们。”
“谢谢。”
容克简单道了声谢。
他以为自己进门就能见到人,却不承想,进了一道门还有一扇门,每道闸门前都有警卫把守;直到最后一道闸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则是数条儿臂粗细的铁栏,乍一看去,竟如关着某种猛兽的铁笼。
铁栏里面,是一间很标准的牢房。入目除了一张床、一对桌椅、一间盥洗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家具或设施。所有的“家具”上都严严实实包裹着海绵泡沫,显然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杀自伤。一个身着深灰色囚服的男人正倚床头而坐,后脑对着他,似乎是在看向窗外的风景。容克这才注意到,这间牢房居然能够看到外面的景色——
而此时的窗外,初雪薄薄在树梢覆了一层。天光透入,倒是与室内的昏黄色调相得益彰。
“能打开这个吗?”容克指了指面前的铁栏,用生硬的楚国话问道。狱警的脸越发严肃紧绷,如临大敌似的:“抱歉,不可以。这件事早在您申请探视时,您就应该知道了。”
“……”
容克有些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心。
作为专业的心理学家,他当然需要当面“采访”评估对象,并在这个过程中,通过与对方的目光、肢体接触,获取对此人最全面的了解;有了最全面的了解,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分析。现在连门都不开,走马观花似的,怎么评估?
见他这等反应,狱警进而耐心解释起来:
“您应该明白,您所要采访的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顿了顿,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甚至带了点夹杂着仇恨和惋惜的复杂神情:“过去这七年,绝大多数楚国人,都因为高欢那个逆天魔怔人,还有他这个逆天……的倒行逆施彻底醒过来了。这个疯子暴君险些把全体国民,把楚国送进十八层地狱!”
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跑题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勉强想起自己身份的狱警尴尬地沉默了几秒,这才转回正题:“总之,他很危险,即便现在被关在这里也不能完全保证您的安全。所以,很抱歉这道门我们无法为您开启。”
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狱警这才不怎么宽心的退了出去。身后大门关上约莫三分钟后,这位年逾七旬的大洋国心理学者,才很谨慎的先行打破了沉默:
“Mr.Shen, 很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容克,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形形色色的人。上到大洋国总统、亿万富豪,下到流浪汉、技女,他全都打过交道。他可以很轻而易举的,第一眼就看出对方的脾气秉性、是不是有心理异常,甚至是不是有反社会型人格。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十几年前,或者是最近的五六年前,他只在新闻报道、电视里看过沈夜北的样子、听过他的声音。那时的沈夜北给他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那种“不好”,主要指的就是此人极大概率上,是个心理变态的反社会型人格。
——马基雅维利主义,心理病态(ASPD极端亚型)。
黑暗三联征里,这人占了俩,而且每一个都已发展到极致水平。
这样的人,如果作为律师、企业主,当然能创造出极大的财富、成为所谓成功人士;可作为一国统领,他就必然会给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无法离开的人,带来极致的人道主义灾难。
听到他的声音,沈夜北终于将头转了回来。
如今已年过不惑的沈夜北,脸上却是不怎么见老,甚至与十年前相比都没多添几条皱纹。唯独一头原本金棕色的短发变得花白,甚至鬓角都已染上些许风霜。不过,盖因得益于他那一半斯拉夫血统带来的立体骨相,那张深邃精致的脸依旧俊美如昨,只是因数月不见天日,脸色有些苍白,仅此而已。
“容克先生,你好。”
很不好听的喑哑嗓音,像是常年吸烟的人特有的烟嗓。然而单就气场而言,即便如今已沦为囚徒,这位曾经掌控权力之巅长达七年的暴君,眼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落魄、狼狈、怯懦、猥琐,抑或索性了此残生的悲凉之态。
如果不是他此刻身上松松垮垮的囚服,如果不是他手腕和脚踝上专门限制异人能力的镣铐,容克甚至会觉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仍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宰执天下的一代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