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死寂。
“……至于嘛。”
柳余缺讪笑一声,声音干涩的打破僵局。沈夜北便也不再在此话题上多做停留,续道:
“至于东瀛,虽为蕞尔小邦,但和族这个民族却不容小觑。不同于我国两千年来王朝更替十几次、每次都陷于摧毁-重建-兴盛-内卷-腐烂-摧毁的怪圈这一历史宿命,东瀛自古以来天皇万世一系,即便间有幕府将其架空数百年,可它的凝聚力和对天皇与神道教的集体性虔诚,都注定了它的社会动员力将远超我们。且该国一贯奉行集体主义和自我牺牲,民族性隐忍且慕强,愿意为了靠近强者不择手段改变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它虽然被西方文明入侵时间晚于我国,却比我国转型更快、更决绝、更彻底。
当然,以上这些‘优点’现在已经成了致命缺点。这个缺点就是,东瀛为了继续变强,一定会极限压榨本土民力,一定会对外扩*张发动侵略战争。所以,即便前任首相板垣近助以超越历史的眼光制定‘两项原则’、试图阻止东瀛发动对我国的全面侵略以及与大洋国直接正面对抗,也无济于事——这是东瀛这个国度、和族这个民族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的结局。”
柳余缺静静的听着。今天的沈夜北简直是不同寻常的话痨,但他不想打断他。
他甚至还接了一句:
“那我们呢?我们这个名族的结局,是否也从诞生之日起就已注定了?”
其实对于这件事,他并非真的想从沈夜北这里得到答案。
他就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他已经亲眼看见,并且亲身经历过那个“终极答案”了。
沈夜北也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
“然而,东瀛终归位处东亚极东之地,其人种为黄种人,所以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社会学上,它都必然处于未来文明世界的边缘,甚至是比我们还要边缘的边缘。”
说到这里,沈夜北苦笑了一下,自嘲似的:“我们数千年来自诩世界中心之国,可从工业革命和大航海时代开始的那一瞬间,我们连同整个远东地区,就已注定被‘边缘化’了。”
“正因如此,作为永远不会被主流列强所接纳的‘边缘强国’,东瀛必然会一边竭力向西方文明靠拢,一边被西方文明所排斥、最后不得不退回东方。而基于文化上的共通性,它最终必然选择与我们决一雌雄、给整个远东儒家文化圈洗牌——也就是,成为不了主流世界的‘小弟’,那就做边缘世界的‘老大’。”
柳余缺反问:“你的意思是,东瀛一定会和基辅罗斯产生冲突?毕竟基辅罗斯垂涎的东北五省,也正是东瀛势在必得之地。”
沈夜北道:“不错。不仅如此,不久的将来它非但会和基辅罗斯发生冲突,也必然不容于大洋国。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
他再次放慢语速,一字一句:
“——其三,也是将决定我国几十年甚至百年国运的两个国家,基辅罗斯与大洋国。”
柳余缺在不自知中屏息凝神。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触碰到了几百年后都未能触碰到的、历史的“终极钥匙”。
“先说基辅罗斯。如果说东瀛是迫在眉睫的威胁,基辅罗斯就是压在我们头顶永世无法避开的一座大山。它虽然人口只有我们四分之一,可国土却是我国近两倍之广。这样极度广袤的国土当然不可能靠和平谈判取得,而是基辅罗斯人……”
言至此处,沈夜北再一次自嘲似的轻笑了声:
“是基辅罗斯人从民族形成的那一天起,就一直通过无休止对外扩*张、征服而来的。基辅罗斯这个国度连同它的民众,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好像被上了名为‘战争’的发条,不死不休。换言之,如果某些教徒是从一出生就因为信仰背负着血腥传教的使命,基辅罗斯人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信仰作为支撑,他们的侵略成性,是从骨子里、从基因里带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它给被侵略地区带来的不是文明,不是技术,而是野蛮和落后,是苦难和荒芜;联邦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对这个横跨东西方的野蛮战争帝国危险性的认知,都非常粗浅甚至是麻木。
所以柳汉韬,即便我这次能趁世界局势变化借机打退基辅罗斯,可未来几十年、几百年后,这个国度都将成为悬于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我们至少在百年内,都很难通过战争手段彻底把它打服、打垮。将来如何用最小的代价与之共存并且不被它影响,这个问题的解决,就留给你了。”
沈夜北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到这里,显然是有些累了。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最后说说大洋国吧。”
“大洋国,一言以蔽之,是伪装成国家的超级跨国财团。作为两大主流列强,它同样具有很强的对外扩/张倾向,但它的扩/张思路和基辅罗斯完全不同。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大洋国就远离旧大陆的地缘冲突,同样对旧大陆事务也缺乏兴致。它和旧大陆唯一的联系,大概就是旧大陆丰富的人口资源、廉价的工农业产品和新大陆所缺乏的矿产,能够给它带来无穷无尽的经济利益。正因如此,它从一开始就对领土扩*张兴趣一般,反而对攫取金钱充满狂热;所以在楚帝国被迫打开国门的近七十年间,这个国度对楚国的领土侵略反而是列强中程度最轻的。”
柳余缺轻声补充道:“嗯,他们甚至帮助我们建立起了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京都大学。”
沈夜北点点头:“是的,而且丙寅条约签订后,大洋国从我们这里拿走的赔款里,百分之三十反而用于发展我国的高等教,以及投资建厂。”
柳余缺沉默了几秒,又道:“老沈,你是不是……”
沈夜北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很痛快的给了柳余缺一个令人宽心的答案:
“我说这些,并非想证明大洋国是一个‘好国家’,这世上只有烂好人,从来都没有‘好国家’。相反,它将是我们将来发展路上另一块最大的绊脚石。在不允许有人僭越、唯我独尊这一点上,它和基辅罗斯并无本质区别。”
叹了口气,沈夜北道:“可是要走到大洋国把我们当成对手、打压我们的那一步,首先必须摆脱来自基辅罗斯外患和千年秦制内耗的阴影,让整个名族能够在独立自主、正确、健康的轨道上发展。如果有朝一日,大洋国真的把我们也当做对手,那就证明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那个时候,我们这个民族,一定已经是文明、自由、充满希望且极具创造力,能够引领而非被迫追随或模仿世界顶级科技发展的先进*民族了。在此之前,大洋国都不会把我们当做竞争对手,因为它会认为‘你不配’。
在此之前,对于像我们这样落后的弱国,它既不会正眼相待,也不会趁你病要你命。它会根据你未来能给它带来的经济和地缘利益,评估是否要出手扶持你,以及这种扶持究竟是仅以金钱、武器的形式,还是愿意将你纳入以它为中心的秩序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