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公一大清早造访寒舍,想必不是为了怀缅昔日甥舅之情。”
陈衍喝了一口,茶味和眼前的萧元嘉一样都是清清淡淡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我还想问一下你,为何不愿与荆王再续前缘。”
毕竟,柴奉征带着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来到长公主府,连乌衣巷口都被堵住了,没过多久却又带着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悻悻而去,已是无人不知。
萧元嘉奇怪道:“前缘?我和柴奉征能有什么前缘?”
陈衍一怔。 “你当年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奴隶么?人人皆知,小萧将军在江陵城养了一个俊俏家奴,和他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萧元嘉打断了他。 “可是,江陵城的小萧将军已经死了。”
“江陵城里的萧元嘉肆意张扬,视天下礼法如无物,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可以不顾世俗眼光的和他混在一起。”
“可是,是你们教我的,人总不能任性一辈子。如今的我不正遂了你们的意,成了最为乖巧听话的宜阳郡主么?”
陈衍嘴角抽搐。就算现在的萧元嘉和从前的京中霸王、边关女将判若两人,他还是很难把这个句句带刺的人和“乖巧听话”四个字放在一起。
她又冷笑着问:“现在安乐公是想我用什么身份,和柴奉征再续前缘?亡国郡主嫁给新朝权王,从此像安乐公那样仰仗柴氏兄弟的鼻息过活?”
萧元嘉一番嘲讽毫不留情,陈衍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难看得不得了。
“他对你态度卑微,姿态放低至此,对你的爱定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似乎是在为柴奉征说话,又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你又怎会仰人鼻息? ”
萧元嘉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长气。
“所以说到底,你是知道了他对我卑躬屈膝,又想着如果我和他成亲了,他定会看在我的份上不对着陈家发疯,而他那皇帝兄长也会看在失而复得的弟弟份上对你这个安乐公好些。”
她摆了摆手:“算盘打得真响,可惜,我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再次以“自己”为筹码,去为这些所谓亲人保驾护航。也没有兴趣,去接受翻身为王的昔日家奴,仿佛一如从前的顶礼膜拜。
她也不下逐客之言,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闺中女子的福礼,便径自出了前厅,向后院的方向走去。
×
长公主手执一串佛珠站在廊下,神色复杂。
萧元嘉轻轻问:“你都听见了?”
这自然是废话。
长公主这个样子,显然便是听见了她方才对陈衍所说的诛心之语。
“你舅舅生性软弱不假,可是他做的选择,也不全是为了自己。”
长公主转动着手中佛珠,神色平静而悲悯,仿如神佛。
可是,神佛其实并不悲天悯人,在高高在上的神祇眼中,天地众生皆是无物。
萧元嘉不耐烦的打断了她。
“什么让天下百姓不再陷于战火之中的家国大义,我已经听得无比厌倦。”
“我已经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放弃了理想和自由。可是你们呢?在父亲战死的时候,不让我女代父职,还妄想以那一纸和亲国书求和。”
“一群废物做不了的事,只因我是女子身份,连试也不让我去试一次;可是转过头来,又奢望我以一介女子之身去求和救国。”
长公主张了张嘴,似乎想为兄长辩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萧元嘉看着母亲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忽然觉得非常讨厌。
陈衍说柴奉征对她态度卑微,定是知道了那日他在她面前自称为奴的事。
而他得以知道这件事,只能是长公主告诉他的。长公主那日在明面上是带着萧瑾瑜和萧府下人出去,可是她根本没有回到后院,而是一直像现在这样站在廊下偷听。
她嘴角微勾,冷笑:“我对你们这些前陈旧人,早已失望透顶。”
长公主一怔,双手合十,低不可闻的呢喃着“阿弥陀佛”。
她深深明白,萧元嘉说的“你们”,指的并不只是安乐公陈衍一人。
四年前萧元嘉随父亲兵临洛阳城下,周帝柴兆言御驾亲征,也被她带领的前锋营逼回城里。只是,洛阳城是六朝国都,一向易守难攻,战事便一直在洛阳城下胶着。
周帝放低身段,奉上国书表示愿意派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帝六子柴奉征到南陈入赘宜阳郡主萧元嘉,说是入赘,其实便是以其为质。除此之外,还自愿割地并奉上巨额岁贡、香车美人,陈衍本就温吞软弱,而且洛阳固若金汤,萧大将军久攻不下,看着对方竟然愿意这般“丧权辱国”,一念之差便应允了。
当初赞她虎父无犬女的舅舅,就这样以皇帝的名义,下诏让宜阳郡主回京待嫁。
当初亲手送她入宫随大内高手学武、又鼎力支持她到边关建功立业的父亲,严肃地对她说:每一个人都终须长大,她少时受尽天家教养之恩,现在便当负上作为宗室子弟的责任。
一向对她宠溺无道的母亲,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元嘉啊,女大当嫁,你已经任性了二十二年,总不能任性一辈子的。
满朝文武都说:宜阳郡主大义。
少时一起玩乐的世家子弟都说:萧元嘉和家奴厮混人人皆知,乌衣巷内无人敢娶,如今竟然还有敌国皇子送上门来,她还真是赚了。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人一掌的把曾经傲视天下、恣意张扬的小萧将军推下了名为“妥协”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