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黑夜的眼珠子,透过薄雾俯瞰大地。
想到要在这种地方住一晚,盛襄后悔白天没绕路走。
“这是一片死树林。”岳庸白观察道,“白痈吸干了树木的养分,又将树干掏空用作巢穴。”
树木自然死亡、枯萎或是折断后,便如同陆地上的鲸落,长年累月在枯干上长出真菌,枯木慢慢腐烂,直至与泥土融为一体。而这些僵尸树被痈掏空后,外壳依旧矗立。
盛襄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岳庸白捏了捏他的手。
“有恶种的气味……”盛襄看向最近的树痈。
从科学角度,恶种并没有特殊的气味。就连盛襄都只是依赖某种直觉,要是问原由,他也说不上。好在岳庸白没有质疑,而是径直向树痈走去。
横竖要在这些怪痈中间呆一宿,倒不如……
噗——
两人想到了一处。白天在顽石上打磨的粗树枝此时派上用场,岳庸白将树枝刺入怪痈的外壁,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
静待三秒没有异动,岳示意安全,握住树枝向后彻底将破口划开。
借着幽幽的月光,盛襄走近了些,正打算瞧瞧这玩意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冷不丁在粘稠的液体中看见了一张半透明的人脸!脸上的皮肤像是快要融化一样,覆盖在微微跳动的、红色的肌肉上……
黑灯瞎火的撞见这么一张脸,盛襄忍不住干呕了几下,缓了缓才道:“里面这是什么玩意?”
也不知岳庸白吃什么长大的,见状还能仔仔细细地描述:“它的肚脐上有一根脐带连着卵,面部有口器,躯干肖似人,无四肢,无显著性征。”
盛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昆虫脸的人彘,他在头上乱抓了一把,“不是吧,阿sir,你已经把‘害怕’还有‘惊讶’这种情绪进化掉了吗?”
“我想起小时候。”
盛襄更愿意在躺在沙发上享受可乐薯片动画片时追忆童年,他瞪大眼睛,呆呆地问:“为什么?”
“白色的卵,是它的营养罐。”
盛襄知道岳指的是什么,初入地下城那晚,他见过被安立奎称之为“火种”的地方。
人造生命像工厂中的零件那样被放在流水线上,其中最成功的无疑是安立奎和岳庸白这样拥有自我意识的Geist,然后是那些在战场上充当指挥官角色的兽人嵌合体,天生的战斗种族,超越人体极限的能力加速燃烧着人造生命。
能站在太阳底下的都是幸运儿,那些半成品才是绝大多数。在他看到的营养缸中,有一些能够分辨出躯干、头和四肢,更多的则像是小孩用泥土随意捏出来的肉块。嵌合基因的不稳定性使得大部分胚胎永远无法发育完成,在残缺的躯体上,这里伸出一只虫翅,那里伸出一条兽腿,看起来惨不忍睹……
盛襄看着那双毫无波澜的金瞳,轻声说:“听到这个我很抱歉。”
岳庸白摇了摇头:“生命诞生从宏观上看是必然,但对个体来说,只是偶然。”
“无论如何,这都是极其残酷的过程。我知道,即便是长成了的实验体,只要伴随畸形或是疾病,又或者只是不能满足期待……都会被处理掉。人行使了自然的权利,做出了人工选择。”盛襄叹道,“其实恩特隐修会被全球封禁一点也不冤枉。奇迹……你当初也恨吗?”
接着顿了好几秒,盛襄以为他不想回答,却听岳庸白淡淡问,“恨谁?”
憎恨生产实验体的研究员、立项实验的科研团、疯狂的恩特隐修会、纵容这一切的岳芳菲?还是说,干脆仇视全人类?
盛襄看向他,无法言传的东西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
“我们是一样的。”盛襄这样认为。
脚下已是浮尸万里,那么真正有用的就不是仇恨每一寸土地,而是走出去,开辟一片新的天地。
只不过走向新的未来,实在是很漫长的过程。要是能穿越到十年前,盛襄想抱一抱小时候的他,不必说未来会怎样,只是抱抱他。
岳庸白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丝。
明明是你比我小,小奇迹。被当成小孩子揉脑袋的盛襄这样想着,就侧身躲了躲那只手,让注意力重新回归眼前的怪物。
“这是非必要的接触吗?”岳庸白问。
这句话确实是盛襄自己说的。这会儿确实忘了,被提起只能点头应声。
卵中的怪物正在休眠,至于它到底是不是恶种、苏醒后又是否具备攻击性,都不得而知。
经验丰富的战场指挥官规避风险的方式当然不只是逃避,有时他宁愿将自己暴露在可控的危险中。
“我试试。”岳庸白蘸取一滴黏液滴在皮肤上,确定这种液体不具腐蚀性后,伸手探入囊中,扯断了连接怪物和树卵的脐带。
盛襄屏住呼吸,片刻后,囊中的怪物果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对没有眼白、瞳仁漆黑的眼。
苏醒的怪物蠕动着、从乳白色黏液中爬出来。它浑身上下没有毛发,肋骨清晰可见,几乎仅有一层皮囊裹在骨头上;嘴巴的位置处伸出一截虹吸式口器,使得它的下半张脸形成一个诡异的凸起;而更加瞩目的,则是它背后巨大的蝶翼。
待那截光秃秃的身体完全从卵里出来后,翅膀“啪”地展开,颜色异常鲜艳,深蓝的底色上面布满了红、黄、黑的条纹,微微泛着荧光,宛如鬼火。
蝴蝶是一种美丽的生物,生着蝴蝶翅膀的仙子也往往代表着美好,可眼前的人蝶色彩之艳丽,躯干之畸形,实在让人觉得看一眼都会中毒。
数条触肢自Enigma背后散开,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海葵,高浓度的信息素同时弥散。就这样震慑住了人蝶,人蝶调转方向,向其他痈飞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Enigma的信息素让盛襄应激,像是有一只手顺着他的脊椎,肉贴肉、皮贴皮地把他上上下下薅了一把,又痒又麻,还带点隐晦的痛感。盛襄迷迷瞪瞪转身,踮起脚尖,向他靠近……岳庸白伸手一挡,教他的唇撞进掌心,鼻尖也磕了一下。
“奇迹啊……”盛襄捂着鼻子嗡嗡,“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岳庸白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追蝴蝶去了。在那平淡如水的目光中,盛襄竟然品出了一丝揶揄,天杀的“非必要接触”从天而降!盛襄做不了那反口覆舌人,只得认下这哑巴亏,使劲在脸颊上拍了两下,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