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肺吗?这是我妈的最爱!”小岛惊喜地脱口而出,“不过这种做法我没吃过。”
“云州人喜欢用萝卜煲猪肺汤。”司妍对云州饮食似乎颇有了解,她提起筷子,示意小岛不必拘谨。
“味道怎样?”司妍问道。
一片炒猪肺入口,小岛满脸惊喜,仿佛给自己的美食地图开辟了一片新疆域,“哇!一点腥臊味都没有!又香又脆,好下饭呀!”
她迫不及待地连夹两块,边嚼边说,“以前在云州,我很讨厌喝萝卜猪肺汤,那种煮烂的猪肺嚼起来软唧唧的,“咯吱咯吱”作响,还不如嚼塑料皮呢,塑料皮都比它好吃,我就纳闷我妈为什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你问过她吗?”
小岛没有急忙回应,她不紧不慢地嚼完口中食物,然后端端正正地将筷子平放才仰起脸,“我妈妈,她不在了。”
司妍的面色毫无反应,甚至比无风的湖面还要平静,她定定望向对面那双晶亮眸子,好似树影投入湖心,黯淡了一片。
小岛低下头,也是,人家不过随口问问,谁知道就啃出了这么个大瓜呢,虽然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地“有点惨”,可是面对司妍,小岛并不打算欺骗隐瞒,或者干脆糊弄过去。
只是如果司妍深问下去,该如何回答?
小岛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当听见司妍说出“吃饭吧”三个字时,小岛如释重负吸了一口气,她提起筷子,却不敢抬头,美好的时光不多,她不想破坏。
又是两片猪肺入喉,小岛忽而觉得索然无味,她胡乱地想,原来味觉也是善变的,寡淡的食物会因为心情愉悦变得美味而让人留恋,可若是换了个心情,就算再辛辣再刺激的食物也不过尔尔吧……
“你还戳!串糖葫芦呢?”
小岛一抬头,发现许清晨正指向那盘青椒猪肺,一脸震惊。
此刻余小岛的筷子尖头正戳在一片圆叶形猪肺中央处一个小小圆形肺泡眼上,算上这一片,这根筷子总共串了四枚肺片。
小岛身子微微后缩,呀,怎么就串起来了呢?我好本事。
许清晨颤微微地瞥向司妍,换在他家餐桌,玩弄食物,可是头条大罪,而此刻,司妍竟然一瞬不瞬地看着由着小岛一言不发。
小岛被看得发麻,语无伦次地辩解道,“这,这洞不是我戳的,本来就有,我,我也没玩食物,我就串……”
“又没人说你什么,眼睛都急红了。”许清晨纳闷了,平时皮糙肉厚的,怎么今天脸皮这么薄,又不是丑媳妇见公婆。
“我,我,”小岛脸更红了,她横过手将筷子上猪肺片糖葫芦一股脑儿塞进嘴里,恨恨地说,“是辣的!”
许清晨呵呵表示不信,他将手中餐盘放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小岛,“不会吃辣就少吃一点,又不是人人都能吃……欸,你怎么也眼红了?这辣椒很辣吗?”
小岛这才发现司妍的眼眶不知何时也微微泛红,她迅速瞥过脸。
许清晨抡起袖子絮絮叨叨地给小岛盛了满满当当一碗莲藕排骨汤,又给司妍盛了一碗,最后在小岛身边坐下,小岛抱住小汤碗,乖乖地朝许清晨傻傻叫了句,“谢谢妈!”
许清晨一愣,司妍扑哧笑出声,她擦擦眼角笑出的泪,随着小岛一起喊,“谢谢妈!”
许清晨勺子一扔,气得直朝司妍跺脚撒娇,“妈!”
小岛得意地又给自己夹了两筷子炒猪肺。
亲妈不帮,许清晨只能孤军奋战,“你怎么还吃?小心得痔疮!”
“得就得!又不用你家厕纸。”小岛毫不畏惧。
“你还需要厕纸?”许清晨故作惊讶,其实他更想问,都痔疮了,你拉的出来吗?
“你管我!”
小岛一赌气,又叉起一筷子,结果这次运气不佳,没有猪肺只夹到辣椒,然后——一阵“咕嘟咕嘟”的如牛饮水声响彻食堂上方。
整碗汤喝个精光,小岛瘫坐在椅子上,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儿,莲藕排骨汤可真解辣啊!
司妍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
许多年前,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姑娘也被同一盘菜辣得直吐舌头,“太好吃了,就算得痔疮我也要吃!”那时的司妍同样不能理解猪肺的味道,她嫌弃地将整盘爆炒猪肺推至对面,“给你给你全给你,这么恶心的东西也只有你爱吃!”
想到这里,司妍忽然轻笑出声。
这一笑,让小岛有些尴尬,失策了,云姨说过,大人面前还是得注意点淑女形象,虽然她也跟淑女两个字也沾不上什么边儿……小岛扶住小肚皮,撑直身子假装坐端正,恶狠狠地剜了许清晨一眼,哼,都怪你!
许清晨幸灾乐祸地不行,他手舞足蹈地捧起面前不锈钢小空碗仰起头张大口假装朝嘴里灌,边喝还边呼哧呼哧直喘气儿,小岛看得一肚子火,切,你在演什么,猪八戒喝胡辣汤呢……
信不信,我掀翻这只砂锅浇醒你!
小岛动嘴哑声威胁许清晨,许清晨不为所动,直到司妍出手夺下他手中的小叫花子空碗,笑着问小岛“还喝吗?”
小岛点头接碗,“咳,再来一碗。”
小岛位置离砂锅远,她正要探身去够汤匙,许清晨却截住汤匙,招手示意小岛把碗给他。
司妍扫了一眼儿子,笑了笑。
许清晨在砂锅里拨弄了老半天才将小碗递还给小岛,他指向碗中粉嫩的莲藕,一副食神模样说道,“这个才好吃,改天让我妈给你烧,比这好吃一百倍!”
“我可没白师傅做的好。”司妍摇手谦虚。
“白师傅?”小岛和清晨同时奇道。
“是小炒部白经理的爸爸,现在退休了。我念江中那会儿,他是食堂厨艺最精湛的大师傅。这道青椒炒猪肺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清洗猪肺是首当其冲的难事,得先用食盐和白酒反复揉搓后,再注水,打孔,焯水,再揉搓,厨房里没有几个厨师愿意做这道菜,所以平日里很难吃到……”
“所以这是你提前预定的?”许清晨一个机灵打断了司妍。
司妍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小岛差点被汤呛着。
许清晨微微后仰,哎哟许太太,难得受人之托,你果真下了点功夫……
司妍淡淡一笑,好似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白师傅其实不大愿意做这道菜,可是如果方念拜托 ……”
方念?谭老伯的白月光?
小岛旺盛的八卦欲犹如雨后春笋不顾场合地破土而出,“她也喜欢吃吗?”
“你认识方念?”
许是太激动了,司妍竟完全没发觉她的声音在发颤,双手在发抖。
小岛被吓了一跳,她惋惜地摇摇头,“她是聂校长的小女儿吧,很可惜,我不认识。”
司妍眼中划过一丝失望,她勉强地挤出几分笑掩饰刚才的慌张。
许清晨暗暗斜了母亲一眼,怎么突然提起方念了呢?他模糊地知道方念与母亲关系极好,母亲常去功德园看望她,但她们之间又仿佛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母亲很厌烦故人提起这个名字,有几次舅舅说起过往提及方念时,母亲的脸冷得像一块冰雕,吓得舅舅故事没说完就跑了。
“听方南山说的?”许清晨问。
“是,”小岛想了想,“也不尽是。”
司妍看向小岛,想知道更多,但显然小岛并不愿背叛谭老伯。
过了片刻,司妍徐徐道,“有时候是楠溪里的一桶江白虾,有时候是几尾野生昂刺鱼,还有时候是一筐雨后新鲜的地皮菇,方念总有法子找到白师傅最喜欢的野味。有一回白师傅跟方念说不用那么麻烦,你想吃告诉我便是。方念坚决不同意,还说如果白师傅不肯收她寻的野味,她以后再也不来食堂吃饭。”
“为什么?”许清晨问。
“我们那个年代,不如现在,物资匮乏,食材紧缺,吃上一顿荤并不简单。方念的妈妈是聂校长,让食堂大厨给她做一道菜,不难,但方念偏偏不愿意。她知道那些野味,白师傅可以拿去换钱,用换来的钱,能买到她想吃的猪肺。”
“哦,原来她不想被人说占公家便宜。”许清晨悟道。
“你也这么觉得吗?”司妍忽然看向小岛,目光复杂。
“她想,划清界限。”小岛声音清冷,恍若隔岸观火,洞察一切。
司妍的目光变得黯淡,好似吃了败仗的逃兵,连连败退,“没想到,你会这样想。”
“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能有福分享受父母的拳拳爱意,有人失去至亲,痛苦不堪,却也有人父母健在,却骨肉疏离,”小岛嘴角浮起一丝凉薄的笑意,她看向许清晨,“你很幸运。”
司妍也看向儿子,她笑了笑,“他是幸运的,自小到大无忧无虑,纵使强生出一丝愁绪也是如何挣脱我对他的管教和束缚,儿子,是吧?”
许清晨有些不好意思,“妈你说什么呢?”
“人年轻时候都以为父母之爱是理所当然,是倾尽所有不求回报,方念不是,她算得清清楚楚,不想欠聂校长一分一毫。”
两个孩子均默然无声,一个想,真给她猜对了,一个道,好烈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