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平脚步一顿,改道烧烤店。
“我又不是老尼姑,喝什么粥。”车窗缓缓摇起,正对遮阳板镜擦口红的赵美兰女士无语地收起小黑管,往包里一扔,“他妈的生活够苦了,还不让老娘吃口肉?”
一进店门,体感明显变暖,柜式空调立在店面进深角落处,那儿温度应该最高,不过有人抽烟,一桌男人吞云吐雾地大口喝酒说话,崔志平便选了靠门的座位,虽然不是很暖和,胜在清净。他问老板要来菜单,摆放在桌对侧。
过了一会,赵美兰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她连伞都懒得撑。
“点菜了吗?”赵美兰问。
“阿姨,我不饿。您点吧。”崔志平礼貌地推了推菜单。
“人家十几岁的小伙子连头牛都吃得下,你瞧瞧你,身上没几两肉,就是吃少了。”赵美兰懒得再问崔志平,随便看了眼菜单,对准肉类那一栏呼啦啦几乎每一项都画了个圈,最后目光在酒水一拦纠结了片刻,画圈时长舒了一口气。
崔志平刚拆封完碗筷,正在用热水一件件消毒,余光看到这一幕,好像没那么紧张了。
很快,老板娘收走菜单,送来白酒。
赵美兰接过酒瓶,熟练地找到开口处,还没来得及拧开瓶盖,崔志平喊出声,“阿姨......”
看清楚崔志平的手势方向,赵美兰突然像只被激怒的兽,肩背微不可察地耸了起来,她沉下脸:“我会找代驾。”
崔志平讪讪收回手,缓声说道:“......空腹饮酒伤身体。”
赵美兰紧握瓶身的手力度莫名地撤去了一大半,冷声道:“谁说我现在要喝?”
“深夜饮酒也伤身体。”
“怎么,我喝口酒还要经得你同意?”
“生气伤肝,冷酒伤胃。”崔志平语速仍然平缓,他明明只是个少年,说起话来却像个老牌权威,让人忍不住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听他才对。
赵美兰有点啼笑皆非,怎么回事?说话会下蛊?活了半辈子的人还被一个小屁孩教育了?
“偏想喝一口的话,米酒至少暖胃。”崔志平往菜单酒水栏最后一项指去。
赵美兰刚舒缓的脸色又蓦地一沉,“我讨厌米酒。”
崔志平松开手,退到安全位置。
“你小时候喝母乳长大的吗?”赵美兰忽地问道。
听到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崔志平略微吃惊地看向对面,他想了想,诚实回答:“这个问题我没问过我妈,但我奶奶说过,我妈没奶水,小时候我只能喝米汤。”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奶奶不喜欢我妈,所以这话可信程度有待商榷。”
“你奶奶喜不喜欢你?”赵美兰又问。
“喜欢,”崔志平又说,“奶奶把我抚养长大,很疼我。”
“那你为什么不信她?”
“我相信事实。”
赵美兰仔细地看了眼对面少年,他和万青松一样,但又很不一样。
万青松从不说他妈一句偏颇。
“呲啦”一下,一个男人匆匆推门跑了出去,玻璃门大敞,冷风呼呼涌进,赵美兰顿时打了个喷嚏。
崔志平默默起身,合上门,拐至吧台,要来一瓶热开水,给赵美兰倒了一杯。
万青松不会给她烫碗筷,不会给她倒热水,他自小有妈伺候,结婚后便倚赖老婆服侍,等老了.......
别想祸害我女儿!赵美兰暗暗发誓。
“以前,为了让小眷喝上奶,我把米酒当作药喝。”赵美兰往后微微一仰,闭了闭眼。
这种私密原本赵美兰羞于启齿,只不过此刻的心情让她顾不了许多。
崔志平并没露出听见异闻的夸张表情,在那双平湖般的双眼里,赵美兰看到了某种她曾在万青松眼里苦求未果的同情与关切,他的声音很低,可每个字都发自肺腑,“您辛苦了,当妈妈很不容易。”
赵美兰按住桌沿轻弹的手指缓缓地停了下来,忽地自嘲地笑笑:“是我看男人眼光不行。”
短暂的沉默。
赵美兰朝吧台招手,“老板娘,换瓶花雕。”
“大姐,这是烧烤店,哪儿来的花雕?”老板娘懒洋洋地窝在吧台里,想敷衍过去。
“隔壁便利店门开着,找个服务员帮我跑一趟,我给他五十块钱跑腿费。”
此话一响,好几个闲来无事的服务员跃跃欲试。
老板娘连忙从吧台里站起身,拎起伞笑脸盈盈地往门外走去,“您早说,跑一趟还不容易。”
崔志平看向赵美兰,其实他也可以代跑一趟的,还不用付钱。
赵美兰看出了他的疑问,不以为意地笑道:“觉得我浪费钱?摆阔?”
崔志平抿了抿嘴唇,摇头道:“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而且我听万眷说,您很厉害,钱都是您挣的。”
“还不是被逼的,”赵美兰似乎丝毫不引以为傲,她冷笑一声,“要是有福享,谁愿意出去低三下四的求爷爷告奶奶。”
“可并不是所有出去讨生活的人都能像您一样挣到很多钱,这是本事。”崔志平诚恳地说道。
赵美兰一怔,万青松吃她的,喝她的,却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美兰,你好厉害。”
该死的,怎么眼睛涨的难受!
我今天到底来干嘛了!
赵美兰偏过头,故意用手撑住,挡开崔志平的视线。
“羊肉串来啦!”
热气腾腾的烤肉串端上桌摆放在赵美兰面前,崔志平递过一张纸巾,“胡椒味太呛了,辣眼睛。”
赵美兰用力压住哽咽的嗓音,嗯了一声。
沉默的时间里,牛肉串牛筋串五花肉掌中宝鸡翅鸡胗烤肠逐盘粉末登场,黑压压地摆满了整张方桌。
独属于肉类的油脂焦香肆无忌惮地冲撞着少年寡淡的味觉,崔志平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赵美兰为他点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直视向对面脸色惨淡的妇人:“阿姨,是我。”
赵美兰这才抬起头,什么?
“是我没忍住,先牵了她的手。”崔志平重重一低头,表情郑重如同负荆请罪,他努力地压住呼吸:“杨老师已经找我谈过了......您要怪就怪我。”
牵手了......赵美兰心中一惊,那一刻竟有些羡慕女儿。
那时候面对母亲的责难与反对,万青松从未挺身而出过一次,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连两人领证,也是她割断一切亲情束缚,义无反顾地朝他奔去。
赵美兰朝万青松飞奔了九十九步,而万青松连最后一步都不肯朝她走去。
赵美兰忽地捂住嘴笑起来,这大概是连续几天她听见的最好笑的一件事:“所以你认为,我是因为杨老师告状才把万眷突然送出国的?”
“不是吗?”崔志平愕然看向赵美兰,瞳孔因震惊而瞬间放大。
赵美兰摇摇头,神色变得严肃:“我们家出了点状况,我必须送小眷走。”
崔志平这会儿有点傻。
老板娘从便利店回来,带来一瓶陈年花雕酒,谄媚地笑道:“姐,我顺道买了包话梅,让厨房给您煮一壶,可好?”
赵美兰点点头,“再帮我喊个代驾,给你一百。”
“行咧!“老板娘笑眯眯地一转腰,开开心心地朝后厨走去。
赵美兰这会儿心情好了些许,她一手抓一根肉串,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口嚼了起来。
久违了,大口吃肉的痛快。
吃过几根肉串后,赵美兰把盘子往发愣的崔志平面前推去,“后悔交代了?”
崔志平后悔过,在杨劲霸点醒他的那一刻,他万分地懊恼为什么自己要伸出手。
然后第二天,万眷突然就没来学校了,当时的他,隐隐有这种预感。
他依旧能束起心思专心做题,速度准确率似乎也受干扰,只在刷试卷翻页那个瞬间,一抬头,惊慌地发现对比坐标那个点,消失了。
崔志平调整坐姿,端正肩膀,挺直后背,这才抬起眼皮看向赵美兰,声音是难得的少年气,“虽然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这么说也可能会惹您生气,但我很庆幸,至少那天我勇敢了一次。”
花雕酒滚热地送至面前,赵美兰不嫌烫,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又一口。
然后她端起酒杯,敬向崔志平,“谢谢你,让十七岁的万眷得到了回应。”
她曾经很看不上崔志平的出身,因为在相同出身的万青松身上吃过太多苦,所以不愿小眷重蹈覆辙。
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冷雨夜,崔志平没有让她白等一小时。
“以后如果方便的话,多跟她联系。”赵美兰垂下眉眼,近乎恳求的声音里满是酸楚与无奈,“她一个人在英国,其实我也不很放心。”
“万眷......应该更希望您给她打电话或去看她吧?”崔志平轻轻地问。
赵美兰手撑住额头,苦涩地笑笑,声音小的几不可闻:“但愿以后她不记恨我就好。”
热酒不能喝,容易上头,赵美兰此刻感到脑袋比巨石还要沉重,她闭上眼的刹那天旋地转,她好像被生拽进一个不知多深的巨型漩涡中,她拼命挣扎,一遍一遍念经似的提醒自己生怕忘记,不能倒,千万不能倒......他欠了那么多债,捅了那么大个窟窿,我得去填,得去补......
不然,就砸到小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