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不是我的父母,我理解,我忍让。姑父早上多给他儿子一个煎蛋,我视而不见。姑姑每周多给他儿子十五块零花钱,我假装不知。
那个时候,我抱着非常天真的想法——我多忍忍,爸妈就能多省点心,毕竟他们都是为了我才决定去外面打拼。
当他们给我打电话,我一般都说“我挺好的。”语气从别扭到非常平静。
我还是错估了,人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最难衡量。天平随着砝码的单边增加,只会越来越倾斜,最后压死另一边。
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姑儿子来偷我攒的钱。当我放学回家发现房间一片混乱,床头柜里的铁盒子装的都是我一点点攒下的钱,如今一分不剩。还有我的日记本和信件,被人翻开,上面全是触目惊心的折痕。
风一吹,纸张哗啦啦地翻动,被吹到我的脚边。
我寄寓在上面的那些秘密,他看去了多少?
心里的火被煽起。我找到表弟,他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用我一块一块攒下的钱买了一大堆零食、还有一大沓卡片。
他只比我小两岁,个头和我差不多高。
我扑上去,哭叫着,问他为什么要偷我的钱?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日记?他和我扭打在一起,他用力撕扯我的头发,我胡乱抓他的脸。
我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使出的力气仿佛在宣泄这么多年的不甘。表弟见打不过我,就喊他爸,尖锐的声音吐出几个字:“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滚出去!你滚出去!”
姑父听见声音,拉开我们俩。什么话也没问,直接甩我一耳光。
我被扇倒在地,脸火辣辣地疼,嘴巴似乎还弥漫起一股甜甜的血腥味。怎么爬起来的我忘记了,我只记得自己飞快地跑出去,路两旁的树被我远远甩在脑后,连爸妈给的手机都没带出来。幸亏他们住在商业街附近,我七拐八拐跑进一家副食店。
店门口坐着一位阿婆,择着菜。我跑过去,问道:“奶奶,能不能借一下电话,我没有手机,我想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阿婆看到我吓了一跳:“幺妹,你这是咋了?被人打了?”她看了一下我的伤势,起身进屋给我拿了张椅子,还有一瓶碘伏和一包棉签。
我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我现在身无分文。
阿婆像是看出来什么,慈祥地笑笑:“不要钱,莫怕莫怕,快给阿爸阿妈打个电话,阿婆帮你处理伤。”
我接过她的手机,按下电话号码的数字,随着接通的一声声嘟嘟音,心里那些愤怒消失不见。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的声音:“喂,你好……”
终于强撑不下去,我不想再扮演小大人,不想再为了懂事硬吞委屈。明明我也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明明我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我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妈……”
我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爸妈,说完之后,电话听筒传来小小的,克制的抽泣声。
阿婆在旁边的小桌子贴心地放了一包纸,我抽取几张,擦掉鼻涕眼泪,捂住听筒咳嗽几声。再接电话,爸爸说把电话拿给阿婆。
阿婆接过手机,说了好几声“没关系、不碍事、太客气。”随后又把手机递给我。
我的情绪早就下去了,思考着应该怎么回去,没想到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惊喜砸向我。
这是妈妈为数不多的温柔的声音:“苔苔,我们明天就回来。”上次这么温柔还是我生病了,发烧得迷迷糊糊听见她问我想吃什么。
人懵住的脑袋会影响语言的输出。我愣了好几秒,像是不敢相信——爸妈明天就回来了?思考的神经细胞好像被浆糊黏糊了,只会无意识地重复一遍。
“明天就回来?”
“对,明天我和妈妈来接你。”爸爸也温柔地说着,“好好睡一觉。”
挂断了电话,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刚刚爸妈委托阿婆麻烦照顾我一晚,给他们的孩子一个落脚的地方。
额头只是有些抓伤,手和膝盖有擦伤,这些都被阿婆处理好了,涂了碘伏。最严重的是右边脸颊,现在肿得半边高。
阿婆拿了几根冰棒出来,贴在我脸上。幸好是夏天,化了还能喝。
我连忙道谢,跟着她穿过长长的货物架走廊。有些年头的房子楼梯修得又窄又高,我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楼上的装修像九十年代的风格,木沙发、五彩玻璃珠子穿成的门帘、格子窗帘、墙上贴了几张旧画报,画报上的卷发女郎涂着大红唇。
我坐在沙发上,细细打量着茶几上的一个盆栽。花盆特别,看得出来是diy的,几块白色的塑料板子围成正方体,其中三面用彩笔画了小王子、玫瑰花、和狐狸。
第四面,是小鱼和一团绿茵茵的、毛绒绒的,不知何物。
盆栽也特别,不是多肉,不是文竹,也不是仙人掌,而是青苔。
是他们口中的,臭烘烘、脏兮兮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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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节选自余照苔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