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张华藻省亲途中在朱雀大道遇刺,不仅肩上中了一刀,鸾舆更是在混乱中侧翻,她被压在鸾舆下足足半个时辰才被救出。获救后,随行的侍御医、司药等人就地为她接生,但仍没有保住她腹中皇嗣。
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气,而她在尚药局的全力救治下,堪堪捡回了一条命,此后近乎一个月的时间都处于昏迷不醒之中,直到三日前才苏醒。
苏醒之后,张华藻接到了两道诏书。第一道是追封的诏书,延和帝追封她刚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为诚悯王。第二道是晋封的诏书,帝后为补偿宽慰她的失子之痛,将她从淑妃晋位贵妃。不光如此,帝后念及她身子的情形,生怕她继续住在淑景殿会触景生情,便特意将福康殿赐给她居住。
福康殿是太宸宫后宫之中仅次于坤仪殿的第二大殿宇。与淑景殿等后宫中众多的单殿宇不同,福康殿与坤仪殿一样,是前后双殿的殿宇,由一座面宽五间进深三间的歇山顶前殿,一座面宽七间进深三间的庑殿顶后殿以及四座配殿组成。福康殿四周水系众多,地处北海、南海、西海三片湖的交界之处,前殿与后殿之间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金粼池,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宜居之处。晴天时坐在金粼池边上的熏风亭中,可见日光洒落池面,波光粼粼之景荡漾出一片暖意,煞是好看。
今日的天十分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张华藻从早起就待在熏风亭中,已经待了四个时辰,连午膳都不曾用。
从前淑景殿,如今福康殿的安殿正望着倚成一尊泥塑的张贵妃,暗自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上前将臂弯中的披风罩在她身上,张贵妃恍如未觉,仍目不转睛地看着熔金一般的金粼池。
“贵妃,您这才刚醒来,应当保重身子。”安殿正轻声细语地宽慰道,“您还年轻,等您养好了身子,未尝不可再筹谋皇嗣之事。”
张贵妃闻言没有任何反应。
安殿正只好继续哄道,“贵妃,已然过了午时,您还未用午膳,不如臣去传膳,您哪怕不饿,多少也用一点。”
“阿耶阿娘可派人来传过话?可向宫中递过名帖?”张贵妃冷不丁问道。
安殿正不知该作何回答,一时静默在那里。
“吾儿的入葬之处可有着落?“张贵妃又问。
“定下了,”安殿正想总算能有一个好消息可以告诉贵妃,急忙回道,“在白弥山西南峰山脚下,陛下特意命司天台挑选的风水宝地,说是钟灵毓秀……”
“钟灵毓秀,”张贵妃冷笑,“比怀悼太子那兄妹三个入葬的伏龙山如何?”
“这……”张贵妃问得安殿正心中忐忑,她吞吞吐吐道,“陛下特意叮嘱过司天台,贵妃安心,白弥山于诚悯王而言必定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去处。”
“延和五年,皇长子萧季钊早殇,陛下罢朝七日,令司天台在建宁城内外堪舆三月才寻得伏龙山,说是此处龙盘虎踞,钟灵毓秀,是个绝佳的去处,萧季钊入葬前,陛下又下诏追封他为怀悼太子,以帝王陵墓的规格起陵,与燕皇后亲自送葬,”张贵妃顿了顿,接着回忆说,“延和七年,萧季钧萧季铎双生降世,一生一死,陛下大恸,诏封萧季铎为怀殇王,墓穴紧挨着怀悼太子的陵寝,那一次陛下久病不愈,却仍撑着病体去送最后一程,延和九年,长平思公主……”
“贵妃,”安殿正斗胆打断张贵妃的话,怕她越说越错,更怕隔墙有耳,“诚悯王已去,请贵妃节哀。”
张贵妃并不搭理安殿正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长平思公主夭折的那一日,陛下在承天门上追封了她,也让她去与她的两个兄长作伴,同样都是夭折,燕云笙的三个孩子能入葬伏龙山,吾儿却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去白弥山,连他的谥号都与他们不同,他们一个个是怀悼、怀殇、长平思,是陛下怀念思念的孩子,吾儿呢,诚悯,悯,怜悯可怜也。”
安殿正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四周,跪下劝道,“娘娘,请慎言。”
“慎言吗?”张贵妃目光终于舍得从金粼池上移开,缓缓落在安殿正头上,静静盯了一会儿,盯得安殿正心神不安,她却陡然抚掌大笑。
垂柳上正歇脚的鸟雀受到了惊吓,如离弦的箭一般飞走,安殿正心惊胆战地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张贵妃苍白着一张脸大笑不止的形容格外可怖。
被这副情形惊吓到的不止树上的鸟雀,亭中跪着的安殿正,还有躲在树后的萧季绾。
按照宫里的规矩,妃嫔晋位后是需要接受恭贺的,但燕皇后并不让外人打扰贵妃休养,便下令免了宫内外的恭贺,萧季绾是想到贵妃骤然失子,母族自此案落定后又不闻不问,觉着她实在凄凉,就求了燕皇后允许她来探望。
福康殿的宫人见萧季绾有皇后手令,不敢拦着她,只能放她进来。萧季绾此行就带了妧娘一人,二人沿着连廊穿过前殿,在金粼池边看见了形容枯槁的张贵妃,正要上前,就听见张贵妃倚靠着熏风亭的立柱回忆往昔,言语之间隐隐对延和帝有颇多不满。
萧季绾为人子女,不好在此时上前,就同妧娘一起隐在树后,想等张贵妃说完了再出现,谁知等来等去,原本容色平静的张贵妃忽然就癫狂了起来。
在萧季绾的印象中,年仅二十三的张华藻虽然一向自视世家出身,在宫中行事颇为骄纵,尤其在怀了皇嗣成了淑妃之后,变得更加张扬,有时连她的阿娘燕皇后都不放在眼中,可是到底是大家闺秀,张华藻行事进退并未有现下这般失仪的时候。
妧娘觉察到萧季绾的犹豫,于是主动点了点她的肩,拉起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公主,贵妃似乎不大对劲,不如先回去,改日再来?”
萧季绾的确有些被张贵妃惊吓到,点了点头,哪知转身时闹出了动静,引得张贵妃忽然向她们隐身之处看来。
安殿正大喝一声,“何人在那里偷偷摸摸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