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复可不仅仅是他的意思,而是仁和帝的意思,否则仁和帝怎么会把这奏疏交给他批复呢?无非就是想让他当这个坏人罢了。
这朝堂,仿佛除了勾心斗角就是笑里藏刀。
张福沅心头忽冲上一股烦躁,却不小心动了心气,牵动数日前因情动呛血而虚弱无比的肺腑,竟一下子咳得弯了腰,忙放下朱笔,撑着桌才勉强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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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观生是六日后接到刻龙纹火漆批复的,彼时他已将行李收拾好,也将锦州大小事宜嘱咐给他一手培养的县丞,准备日行千里的马儿就在厩场等着他。
所以,当他看见批复上“归京之请,俟岁稔再议”九个字红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每根血管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冷下去——
这字拐势凌厉、锋芒毕露,隐有挑衅之意,不是他张福沅写的,还能是谁写的?
但张福沅权势再大,也还没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他哪里敢替皇上做这个主,所以授意者不是那表面宽宥,实则刚愎自用的仁和帝又是谁!
还敢用袁家安宁作威胁!
袁观生顺手就把这批复丢进了火炉中,望着橘红的火线推移,最后化为一抔灰烬后,他嘴角也弯起一个极浅的、透着危险的弧度:“何沉。”
何沉三两步上前,抱拳道:“属下在。”
“把赛和安叫来。”
一盏茶后,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家伙,顶着一头潦草如鸡窝的灰发踏入书房,搓手哈气道:“从床上都能给我提溜起来。说吧,要我干啥。”
这话轻松随意,见了袁观生也没有要拜的意思,边走边哈欠连天。
别看此人其貌不扬、目无尊卑,可身价却不得了。
当初张福沅带人剿死士营时,袁观生得了消息,只下了一个命令:“死士营可灭,赛和安不可死”。
于是,在百余死士拼命掩护下,赛和安是唯一一个从死士营死里逃生的人——
他便是周月心的师父,是袁家幕僚中大名鼎鼎的毒药师,灵丹妙药、封喉之毒、移骨接木、人皮面具,就没有他不会的,周月心跟学十年,都只能算得上学了个皮毛。
袁观生与他说话都比平常人温和许多:“安叔,我需要你做一张我的人皮面具,由何沉代我留在锦州。”
赛和安与何沉都是一惊,瞪大眼看向袁观生。
何沉猜出了几分意思,一时说话都结巴了:“公……公子还是要回京吗?可……这……”
“可这是违抗圣旨大逆不道,案律法当斩是么?”袁观生笑笑,接过他说不出口的话。
赛和安也收了困意,严肃道:“确实不妥,这个节骨眼上露这样的把柄,不是把脖子递过去叫人扎吗?”
何沉连连点头,忧心不已:“我们在京城的眼线都被拔没了,江言也不知所踪,京城到处都是张福沅的人,您若回京,那便是万分危险啊……”
虽说公子做决定向来都是谋定三分,可一旦摊上秦小姐的事,他都会乱心神,做事也不以利弊衡量,全以秦小姐高兴为先。
如今公子归心似箭、见妻心切,一刻也等不得,偏偏皇上旨意模棱两可,苦苦熬盼不知何时才能归家,他都能理解,可不能不顾命啊!
袁观生听了,笑了一声,在这雪雾迷蒙之中格外清亮动听:“谁说要回京了?我们去松城。”
“啊?”何沉和赛和安同时看向袁观生,愣住。
卫沉都懵了:“松城?松城不是在打仗吗?”
前几日线人来报,几十万秦家军与王大海的三万精兵在松城门下僵持,已擦枪走火数次,正酝酿着大战。
袁观生没立刻回答,只从容起身,弹弹衣上的灰,拿起大氅披上,就往门外去。
卫沉一愣,连忙取了伞追上去:“公子……”
袁观生眺着京城的方向,眼中的笑意扭曲而充满血意:“去松城,我要在那里送张福沅一份大礼!”
王大海奉旨入雪祁岭支援西南边界,而通往雪祁岭有两条路,近路为青冥谷,可因为雪势太大,又有雪崩,只能绕路到松城,想从翻过松山南下去雪祁岭。
此事若只是借个路也就罢了,毕竟圣旨在手名正言顺。
可坏就坏在,王大海手中还有一封调遣秦家军的圣旨,皇上要求秦彻拨十五万军队去支援雪祁岭。
秦家军常年驻守大乾西中部及北部边境,而西部中北边境线广阔无尽,许多地方都没有山脉河湖作挡,只能靠军队巡逻把关。
所以,虽说秦家军有三十万,实际上有一半军都分散于中北边疆各处。
而驻留松城总部的也就十五万左右,若是都调遣去雪祁岭,秦家的松城可就要改姓了。
更不必提,皇上早就想削弱秦家三十万大军,如今刚好借以家国名义让其伤亡惨重,还能保住雪祁岭,岂非一举两得?
所以,若是王大海从松城过,秦彻的十五万大军没跟上,那秦彻抗旨不遵就是铁板钉钉的事,违抗军令乃大罪,若有心怪罪,说是有谋逆之心都不为过。
去与不去,都是大炕。
所以秦家才想到直接团灭王大海和他三万兵,届时再全丢入青冥谷,雪崩一埋,就能撇的干干净净。至于什么调兵圣旨,他们可没见过。
这种迂回狠厉的主意,多半是秦延俊出的。
保住秦家三十万军,不仅能保住秦家安身立命之本、让皇帝始终有所忌惮,还能折断张福沅一翼,为秦家在京城争取喘息之机。
从这点来说,秦家与他袁家,利益一致、目标一致。
但这消息是半个月前收到的,这近二十多天来再没任何消息传来,想来秦家那边已经动了全部力量封锁消息。
按理说,十五万经验老道的军队,剿灭三万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新军,乃易如反掌。
可他却迟迟没收到消息,说明松城一带还是处于封锁状态,松城之战还在僵持中。
王大海这人他是见过的,一身莽撞之气,双眸锃亮、信念纯净,靠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和无知者无畏精神,没准还真能成为战场上的一匹凶狼,叫秦彻招架不住。
他此去松城,就是要助秦彻一臂之力,顺道……
袁观生双眸都在兴奋的战栗:“卫沉,那两家子人,不必往京城送了,直接往西走,进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