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何这么重视生命又轻视生命。”
“这复兴而来的荣光,到底复兴的是克让,还是那群姓克让、自称流着黄金血液的男人?”
“您觉得,格涅娜会为此高兴吗?”
能和格涅娜成为好友,英真绝不是无视“牺牲和代价”的人。
首席沉默片刻,道:“是我的疏忽。”
——
“这法术很好,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
阿弥娑收剑回鞘,神色平静:“我听说英真阁下极擅空间之道,是当时最强者。”
“如果我是英真阁下,我会立马杀死所有男性传奇坐上首席位置。我会让格涅娜陛下更早坐上王位,献上这个法术、培育有天赋的女性施法者。”
“说实话,我已经厌烦在宴会里听男人们聊情人和女支女了。”
“但一步错过,就步步错过。现在已经不是最好的时候了。”说到这里,公爵叹气,“我真好奇,阁下,您究竟看见了怎样的道呢?”
公爵的眼睛剔透,如多年前弗加瑟璀璨的双眼。
“我是神弃者,也听闻阿斯沛坨不再眷顾这片土地,有魔法天赋的人类已经越来越少。恐怕早晚有一天,这片土地再也不会有施法者。”
“英真阁下应该也清楚,所以想要培育流着克让血脉的施法者、甚至只要是施法者就可以。”
“可惜,英真阁下来自岛国平民家庭,不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国王或者贵族,愿意看见效忠克让的神塔掌握批量制造施法者的方法。”
“但曼德启阁下,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虽然姓剑兰,却无法激活剑兰血契。我虽然是公爵,却是一个神弃者,连最简陋的法术都无法理解。”
阿弥娑轻笑一声:“您一个术法,就能带我回到几十年前。而我如果要攻打一个城市,却得填进去好多人命。”
“和贵族的自命不凡不同,施法者的威严建立在瑰丽无解的魔法力量上。”
她的声音轻轻的,很像是自言自语,“神塔就像连绵巍峨的十万大山一样。”
“我不知道,一粒沙石如何撞碎山峦。”
曼德启慢条斯理地:“你别装了。”
阿弥娑:?
她忍耐片刻,心说如果不是打不过,她一定要用剑鞘打肿这个人的脸。
神塔教廷和克让帝国几乎一同诞生。
与现在不同,当时的皇帝既是帝国的主人,也是教廷的皇。
中心塔三大主塔都直接听命于克让皇帝,克让皇帝麾下各郡省的执政官几乎都出身魏瑞辛中心塔,是皇帝嫡系中的嫡系。
但这不意味没有纷争。
大家都是皇帝陛下的人,但你是西边的乡巴佬,她是南方的乡巴佬。
这个谁是北面山里面的野人,那个谁不过是东边儿一个下海捞鱼的,一群乡下来的蠢货有点能耐而已怎么敢跟我们魏瑞辛出身的贵族比?
就算你是魏瑞辛的贵族出身又如何,我可是陛下弟弟的家臣。
你是陛下子弟的家臣能怎样,我可是在陛下母亲身边侍奉的近人。
你就是一个替陛下养马的,浑身马粪味儿,怎么比得上我是陛下的侍卫和陛下一起长大?
你不过是陛下的侍卫,我却是陛下既有功劳又有亲缘的宠臣,你算什么东西?
有权力,就一定有明争暗斗。
真知纪元后,克让皇室基本上用两条鞭子维护统治,一个维护皇室对帝国的统治,一个对施法者进行垄断。
让书籍和知识成为皇室和贵族专有,甚至贵族对书籍的拥有数量都被严厉控制。
许多曾经发行的《中心志》抄本都被销毁,所有用于书写的材料都严格采用一定比例的魔晶粉,连‘书写’的权力都垄断。
田税、人头税、种子税林林总总,平民疲惫、愚昧,为生存和延续倾尽所有。
甚至有贵族在连续干旱三年以后,邀请几个擅长水系魔法的魔法师学徒卖水敛财,他认为大有可赚。
愚蠢的小贵族让手下去乡下卖水想赚大钱,手下回来以后回他说:土地干涸开裂,田地裂开的缝能塞进去拳头。农人四肢细长,很多在地里饿死了。有的嘴里塞了干巴巴的土,他的水恐怕卖不出去。贵族才惋惜作罢。
神塔在各郡省分塔会登记所有施法者的身份,每个月给所有施法者基础的材料并且签订简易的服从契约:凡属于神塔的在册施法者,每年都有一定的‘调遣额度’,需要定量为神塔做事。
而中心塔有全大陆最顶尖的、宣誓效忠于教廷的施法者,有最全、最广的各种书籍,有原版一套无缺的《中心志》,有无数顶尖传奇留下的感想和体会,有最珍贵稀有的材料。
进入中心塔,是所有施法者梦寐以求的事情。而进入三大主塔,觐见神塔的主人、克让的太阳皇帝,是最高的荣耀。
被神塔承认的施法者,才是真正的魔法师。被皇帝陛下册封的传奇,才是真正顶尖的传奇。
所以阿弥娑并不是谦虚或者虚伪,普通人对施法者,就如同沙石与山峦。
甚至真知纪元之后的克让统治时期,就像贵族和平民是两个人种一样,已经有不少施法者自认为和普通人是两个种类的人了。
如今王国林立,能与神塔分庭抗礼,不过是因为这几百年来每一个王室都拼了命地培养自己的施法者。
但是直到现在,魏瑞辛中心塔,依旧是无数施法者心中的圣地。
神塔有复兴派并不奇怪。
阿弥娑敢说,现在每一个国家的王室,都做过能够建立第二个克让的美梦。
任何一个国王的权势和财富,其实都已经到顶尖了。
不管有没有能力和才华,谁不想像克让一样,从十万大山到无人之境,从亚文港(耶迈勒夫王国西边港口)到圣坦尼内海(人类领地与精灵领地交界处海域),疆土囊括存在人类的所有土地。
曼德启又慢条斯理:“你忘了你和你父亲的对话吗?”
什么对话?
阿弥娑回忆片刻,她的父亲确实向她推衍过卡朔佩至今的发展。她攥了攥拳,心绪复杂,觉得不想回忆起父亲。
她既难堪觉得耻辱,又感到愤怒割裂。
她很难将战场上那个窃取果实、面目可憎的人和记忆里偏爱平和的父亲联系起来。难道时间会让人如此巨变般成长吗?
她问父亲,为什么要几乎在每个村子都放一个石磨,还允许平民租借?
为什么要研究省力的农具,为什么要费力挖引水的渠道?为什么要给奴隶分热汤?
她听到的回答是:剑兰家是修建在剑兰领地上的高楼,平民和奴隶是高楼的地基。托举剑兰家的人越多,剑兰家就更牢固。
剑兰家以往的军队,大部分都是家族子弟和家臣,而现在大部分都是征的平民。所以决定剑兰家未来的,已经由姓剑兰的人变为剑兰治下的人了。
直到她将麦子递给匍匐的农妇,目光投向佝偻的奴隶,她在那些滚烫的眼神里逐渐体会到点什么。
她本能地想要维护自己对剑兰家的统治、对土地和领民的统治,又无法避免地被那些眼神灼伤,升腾出莫名的情绪。
她无法背叛本能的同时,又不可控制地被另一种东西捕获。
并不剧烈,并不沸腾。
像春日的小雨,淅淅沥沥把她的心脏浇遍,又如冬日的篝火,温度从她的指尖一点一点浸到胸膛。
这是隐秘而朦胧的野望,让她比任何人都迷茫,又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