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毕,召媱没有听见答案。
只听见哭声。
凌澄生性倔强,除听闻父亲死讯的那一刻,她流了几滴眼泪,从此以后,哪怕她亲眼见到母亲死在自己的面前,她都再没有哭过。
不是不哀伤,不是不悲痛,然而强烈的压倒所有的恨意仿佛一把大火迅速蔓延开来,烧得她的心一片荒芜,也烧干净了她的眼泪。直到这一瞬间,她终于低下头,左手犹撑着地面,断了线的泪珠一滴滴落在草丛中,忍不住痛哭出声。
“等你考虑好了,再来谈拜师的事吧。”召媱冷眼瞧她哭了一会儿,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只听一声:
“我考虑好了!”
召媱停步回首。
跪在地上的女童即刻起身,却因动作太急太猛,牵动体内未愈的伤势,忽觉胸口一疼,脚步不禁一个踉跄,她连忙稳住身形,再次走到召媱的面前,声音哽咽但决绝:“我要查清真相,我一定会查清这件事的真相,无论害死我父母的都有谁,我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人。”
话落,她咬着牙,紧皱着眉头,不由得低眸看了看自己的右臂。
自她醒来以后,她残缺的右臂始终隐隐作痛,起初还能忍受,这会儿不知为何那股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召媱神色渐渐凝重,注视她良久,方道:“你考虑好了,我还没考虑好。”
这话竟不再是果断拒绝的意思。
“先跟我走,你的右臂需要换药了。”
召媱虽是江湖侠客,但武功已臻化境,这世上能够让她受伤的人很难找得出来。因为这个缘故,她随身携带的伤药极少,且都不是为自己准备,而是以防万一偶尔路见不平,能够随时拿出救治伤者。可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孩子恐怕都得待在自己身边,她想,她身上那些伤药应该不够。
因此,在回林中茅屋以前,召媱先带着凌澄去了一趟附近吉田县。
此县因距离长安不远,倒也算富饶繁华,街上店铺鳞次栉比。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偶尔冒出几个身着金羽卫服饰的官兵,召媱不想惊扰到当地百姓,牵着凌澄的手,身形一晃儿,刹那间避离开他们的视线,走进一家医馆。
医馆对门,正巧是一家成衣铺,召媱买完药,又与凌澄进入这家衣铺之中。
“选几件衣裳吧。”
经过这两日的变故,凌澄身上的衣裳早已脏得不成样子。召媱极是爱美,实在看不下去。
凌澄抬眸,视线转了一圈,不理会店老板喋喋不休的介绍,左手指向其中一件白衣。
召媱道:“再选几件,你之后还得换呢。”
凌澄道:“那就多来几件一样的。”
“一样的?”召媱大感惊奇,低头打量她须臾,伸手拍了一下她脑袋,“小小年纪,穿那么素做什么啊?”
凌澄的声音变得很低:“我还在孝中……”
召媱一怔,点点头,掏出钱来,买下数件素白衣裳,让她前去内堂换衣。约莫一刻钟过后,一身雪白的凌澄重新出现于召媱眼前,这时的她脸上竟带着几分疑惑神色,似乎踌躇了片晌,抬首问道:
“你是在崖下发现我的吗?”
“是。”
“那你有没有在我身上或者附近地上,看见一把匕首,还有……还有一枚白玉雕的玉兔?”
“你当时从崖上摔落到河里,我正在河中心游水才及时发现你,要真有什么东西遗失,估计也都落到了水里。怎么,是很重要的东西?”
“那把匕首……是很重要。”
毕竟那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
召媱见她神情奇异,惘然若失,遂又好奇问道:“那你说的那枚玉兔呢?”
凌澄欲言又止,睫毛微微颤动,陷入沉默之中。
这两日她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满脑子唯有死去的父母,到这时才能分出心神想一想那枚玉兔的主人。重要么?若在从前,凌澄可以毫不犹豫回答,没有谁比舍迦更重要。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刚刚才在心里发过誓言。
她要报仇。
无论仇人是谁,她都必须报仇。
她也自然狠得下这个心来,尽管她自幼常常出入禁中,当天子是祖父一般亲近,实则与谢家皇室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既然谢泰主动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亲情,那她又何必心慈手软?而舍迦与她不同,舍迦的的确确姓谢,的的确确是天子真正的嫡亲孙女,若有朝一日她们再见,她知晓她的目的……
她会阻拦自己吗?她还有可能当自己是朋友吗?
这一切,凌澄不得不思考。
召媱见她半晌不言,猜出一点端倪,转身走出店门,语音悠然:“既然已经失去,又找不回来的东西,那就别想太多。先跟我回去吧。”
折腾了这一日,待离开吉田县,再次步入城郊之地,时辰已近黄昏。
夕阳欲坠,暮色四合,行人逐渐归家,四周山林极为清静,晚风吹扬起凌澄的素白衣角,途中她一言不发,直到在她前方的召媱突然停下脚步,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奇道:
“怎么了?”
“有人来了。”
“人?”凌澄四处望望,“是官兵吗?”
“不,那些官兵没这么好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