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想着同样也孩子气的进藤光,不禁微笑起来。这两人倒是意气相投。
熏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进藤君。”熏看佐为一眼。
佐为听到光的名字,立刻激动,想立即从床榻上起来,但是痛楚再一次贯穿这具还很陌生的身体,他颤抖起来,几乎弄掉怀里的棋子和棋盘。
“您先别着急,以后还会有时间的。”海生连连劝道。
熏到了房间外面和光通电话,隔着纸门,佐为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只隐约捕捉到一两个词语,她一定是向小光解释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进藤君一定会立即来的,他这么想见您。”海生对佐为说,仿佛在叫佐为放心,“现在您先休息,他很快就到了。”
佐为可以感受到他的听觉越来越清晰。止痛药仿佛起了作用,手脚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慢慢减退了,现在佐为没有感觉到在火里炙烤了。
佐为终于放开了棋子和棋盒,把它们整理好都放在一边。心中刚刚触碰到棋子的热切逐渐冷静下来。
找回理智的同时,许多和光在职业棋坛拼搏的回忆浮现到了佐为眼前,就像一块块碎裂的拼图被他从燃烧的火焰里捞起,带着灰烬的,佐为把他们在脑海中逐渐拼贴。
转向在旁边还在给他舀新的止痛药的池田海生,佐为轻轻问出一个他从刚才起就十分在意的问题:
“池田君……我获得了这具新的身体,你和熏小姐真的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吗?没有人受到伤害?”
从喉咙和唇边发出的声音还是相当虚弱,一时之间,佐为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传达清楚他的隐忧。
但海生停住了手头上的动作,认真地看向佐为,显然是听懂了。
“您别着急,我想一下怎么跟您说。”海生谨慎地说。
不用别人说,佐为也知道自己获得身体这件事有多不可思议。佐为在千年前对天皇身边当棋待诏时,对阴阳寮中研习殡葬术法的法师略知一二,也曾听说过天皇秘密复活过死去的妃子的奇闻异事。这些事迹被绘声绘色地流传着,成为平安京的“百鬼传说”之一。会被流传下来的故事通常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只是会相信的人很少。
昨晚,当海生和熏对佐为说起用肉身复活这件事时,佐为一心一意地想着会再见到光,所以没太多便答应了。
若说自己是“复活”了,其实佐为觉得也不尽然。现在的佐为其实有一种既疼痛、又抽离的感觉,像透过一个冰凉的容器感受这个世界,既像是活着,也不像活着。那种感觉和千年前有鲜活的人身时很不同——当然,佐为也说不清楚他还记不记得千年前活着的时候的感觉。
待在这具身体里,佐为虽然有了久违的触感,与此同时绵密的疼痛遍布全身,皮肤因为这种痛像起了灼热的气泡,但身体最底部是冰凉的,而皮肤下面的骨骼感觉有点脆。而且,佐为感觉不到心脏在搏动。
后来佐为逐渐才明白过来,这具身体根本没有心脏。
虽然外表就和佐为的灵魂形象一模一样,但这和真的人身很不同。
这完全是一具假的、冰冷的身体。
佐为知道自己不能向神明奢望更多,但灵魂待在这具身体里这个事实,还是让佐为感到有点儿惶恐。
“我们还好,复活您本身没有付出代价。”海生静静地说,他的表情冷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必须跟您说明平安神宫里那座祭坛的事情。那座祭坛在千年前的典籍里叫“汤灌之池”,是我复活熏时施法形成的,可以为灵魂用死人的血肉和骨头捏出一具假的肉身。”
“当时为了施这个法术,我付出了二十年生命的代价。所以神宫的那座池子里流淌的其实是我的生命,复活您用的是我上次还没有用完的生命力量。复活您之后,我看到池子中间流质的光芒减退了,有的正在幻化成烟雾消失,估计不可能再复活别的灵魂了吧。”
佐为非常认真地听,尝试去理解海生说的每一句话,听说海生折寿二十年,尽管佐为没有心脏,但还是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佐为想问海生是不是爱着熏,但又觉得不必问。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嗯。”海生点点头,“就如您所想的那样。她去世之后,我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后来术法成功了,她总算回到了我身边。”
人们为了幸福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就看自己往后会不会悔不当初罢了。佐为从海生的神情中得知他并不后悔,至少现在是不后悔的。
“如果没有那次的经验,这次也不能帮到您。”海生微微一笑,“我答应过帮助您和进藤君重逢的。”
“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倾力相助。”佐为和煦地说,片刻后道,“所以说,我现在的身体和生命……”
“您的身体是假的,我想您也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吧。但是,您的灵魂没有变,生命也是您自己的。”海生说,“我知道您现在是什么感觉,熏也曾经很害怕,因为跟活着的时候不一样。但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作画上,就逐渐适应了。您现在想必觉得害怕吧?”
“我倒不是觉得害怕。”佐为想了想说,“只是感到陌生罢了。”
海生小心地说:“是需要点时间的。”海生说话的时候始终微微颔首,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对的事。他说完后又陷入沉思,连一旁的手机铃响起来都没听见。
“池田君,”佐为听到,就提醒,“好像有什么铃在响。”
海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拿起手机。
“喂,啊,是神户的委托人……我等等接到进藤君马上就去神户。”海生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挂上电话。
“你们平日的工作是否很忙?”佐为有点儿抱歉,看来自己的事耽误他们两人了。
“不不,还好。进藤君的委托也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海生说着。
这时,纸门被拉开,熏拿着手机进来了。和满怀心事的海生不一样,她圆圆的脸上满是喜色。
“进藤君在路上,我刚刚一直在和他说话了。进藤君搭上了来京都的‘希望号’新干线列车。”熏立即就说。
佐为一想到会马上见到光,便欣喜地笑了:“谢谢你们!”
“不客气,我们应该做的。”熏说,“这一切本来就是为了遵守对进藤君许下的承诺。”
“我们去接他吧。”海生站起来,仿佛还在担心似地自言自语,“我们没和进藤君商量过就这么做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太意外。”
“意外是肯定有的,刚刚我和进藤君讲电话时,我感觉他整个人都傻了……”熏说着,然后嫣然一笑,回头对佐为说,“您在这里等等,他马上来了。”
佐为还沉浸在激动的心情中,而海生和熏已经起身离开了。
“我等下马上要去神户,你陪进藤君回工作室行吗?”
“我啊……不好说,等等好像博物馆的人要找我去皇居御所开会,就等着给我打电话呢。进藤君来过我这,他应该可以自己回来,如果他人不是太傻的话……”
##
大脑和身体有某个地方诡异地脱节了。
光讨厌这种仿佛在解离的感觉。就像精神大受刺激而罢工了似的,失去了从容思考的能力。
这远不是震惊能形容的。各种各样的情绪横冲乱撞,而且无法整理。
棋士最讲究的是理性与清醒、逻辑,而光这时的心绪完全和这些词不沾边。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个词——
失控。
就像回到四年前的夏天,他以为会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佐为突然消失,无影无踪。光的全世界都坍塌了,年少的心灵被突如其来、无人可说的哀伤淹没。
坍塌的全世界还有可能修补回来吗?
不仅仅只是在棋步中寻找你的身影?而是在现实中也能见到你、甚至拥抱你?
##
“你们回工作室吧,我马上还要赶去神户,这是昨晚的预约了,不能再拖了。”
京都车站前,海生一接到光就对熏说。光连一声感谢都没来得及说,海生已经搭出租车离开。
直到海生走后,光才如梦醒般地,编辑“多谢你努力让我们相见”的短信发过去。
“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要做到。”海生这么回答,“你们相见后,也请告诉我吧。”
光和熏经过二条城,巍峨的城墙在两人身上投落厚厚的倒影。下午五点时分,天边已经有了晚霞。
许多穿和服的人在他们身边经过,衣袖的袖口刺绣有樱花的图案,望之流丽如绘卷。这是京都特有的风情,雨灾刚过,就像经历过风雨的考验和最深切的黑暗,人们已经在期待一系列赏樱活动和花见祭典的到来。
光走得浑身是汗,把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开了又合……
他真要再见到佐为了吗?
还是无法相信。
光的双手缓缓握紧,感到扇子的扇骨烙在手中,有坚硬而生涩的疼。
熏的手机铃声响起。
“啊,进藤君,我接到工作短信,说本因坊世家博物馆的人约我在皇居御所茶馆说事情,他们好像要加订秀策的屏风,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可以吗?藤原先生就在我工作室休息。“
光点点头。
于是,光一个人沿着二条城的宫墙往前走,俗话说“近乡情怯”,光害怕得心跳越来越快,连抬脚走路的每个动作都变得沉重。
光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佐为,以及见到佐为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
他们毕竟分开整整四年了。当时佐为不辞而别,给光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四年过去了,佐为是不是还在怪自己,责怪自己不让他下棋?
光正沉浸在万千的思绪当中,经过“天皇和将军住所,本因坊世家争棋之地”的标识牌,就在这时,毫无心理准备地看到一幅绝美的画面。
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有紫金色的彩霞,笼罩在华美古朴的元离宫门前,如在大地上铺开了一条长长的彩色织锦。
人群里,有个高冠博带、身穿银白色的狩衣的美人站在那里张望着,姿态焦灼,仿佛也在等待着谁的到来。他水紫色的长发流泻了满身,仿佛从浮世绘走出的俊美公子 。
他身穿古装,在这古都倒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只是他风雅得像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身姿吸引了众多人惊艳的目光。
就在这时,佐为也侧过脸,温柔而企盼的蓝紫色眼眸也穿过人群,向光看了过来。
“小光?“他微笑着说,笑容仿若点燃漫天霞光。
——是佐为!真的是佐为!!
顷刻间,光被心中沸腾的热浪淹没。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这四年来,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我日日夜夜下棋,都是因为想在棋里见到你。
哪里都找不到的你,只能在棋里与我相会的你,终于被我在千年后的平安京找到了——
“佐为!!”
光用尽全力地大叫一声,仿佛那是永恒中唯一能触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