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光拗不过佐为,两人站定在一家围棋会所前。此刻六点钟了,华灯初上,家家户户飘出烹饪食物的香气。会所旁边成排的白色灯笼都亮起来了,像一个又一个挂在一起的圆月。
这是元离宫附近的一家围棋会所,江户时代的气息无处不在。推开印有《神奈川冲浪里》的染织布帘,看到装潢古典的玄关。
和东京现代的棋所不同,这里装修得就像古代的棋所那样,大概是想吸引外国游客吧,光心想。
就连玄关上的布置也很考究,挂着数幅画卷,有德川家康将军注视棋手对弈的,也有刻画僧侣围坐在菩提树下论棋的,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江户时代真是“全民下棋”的时代,和现代太不一样了,光产生这种感想。
佐为则是和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佐为第一次以人身踏入京都的棋会所,四周的感觉让他震撼又新鲜。这棋会所古典的装潢,也让他想起了虎次郎,要不是光站在旁边,佐为几乎要以为自己身处江户时代了。
——所以,我真的拥有了肉身,回到现代,回到光身边了?
想到这里,佐为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光的手臂。
皮肤的柔软触感传来,非常温暖的温度。
“怎么了?”光看着佐为,诧异,他以为佐为又痛了。
不过光看到佐为脸上想要确认什么的神情,马上懂了。光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你还没接受自己回来了,以为自己在做梦啊?”
“嗯……真的就像做梦一样。”佐为承认,看四周无人,他小声道,“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自己有身体,不再是幽灵了。”
“哈哈哈。”光忍不住笑。这真是古怪的话,这种话是只有佐为才能说出来的。看到光在笑,佐为顿时有些难为情。
光试图理解佐为现在是什么感觉,按常人能理解的范畴来说,是不是就像久病在床的植物人突然苏醒,要在千年后重新行走,重新适应这个世间的一切?
佐为此时的感觉,想必是很不舒服的。连熏也说过,佐为会很痛……
想到这里,光顿时觉得不那么好笑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怜悯。
光正色道:“你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的话……你可以多碰棋子下棋,多碰器物?或者,碰我的手臂?怎么样既可以帮你适应感官上的知觉,又能让你舒服点呢?”语气郑重。
“我也不太懂,暂时就先多碰棋子吧。”佐为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渴望。
“那咱们进去吧。”光点点头。
棋室开阔,玄关和柜台处居然隔着两扇屏风。旁边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同时有日语和英语——
“致来下棋的贵客,
请不要进入,在屏风前等候我们过来接待、为贵客安排座位。如果贸然进入,可能没有空余座位。
和乐庵棋会所老板。”
“傻乎乎等着才会没有座位吧。”光咕哝一声。按照他平时的风格,早就进去叫人了,但是佐为竟然乖乖站在屏风前等待,这就让光有点惭愧了。
棋室里喧哗声还是不断,伴随着金石之音,佐为渴望地听着。
佐为第一次用人身的听觉听到这些声音,人的论棋声、落子的金石之音。感觉就像从很长的梦境苏醒,佐为一点点地找回了以前在光身边时的感觉。而且,这和幽灵时期听到的声音还不一样,好像要实在多了……
用“实在”来形容声音好像有点奇怪,但佐为真是这么想的。
然而这屏风阻隔了光和佐为的视线,也迟迟没人来接待。
里面的论棋声虽火热,但看不到盘面上的状况,他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光和佐为都不自觉地看向近在眼前的屏风。
左右两面屏风上描绘了松树、枫树等,还有舞者拿着太鼓享乐的情形。屏风边有题字《舞乐图屏风左扇和右扇》,下面有小字“摹江户时代御绘师狩野永岳之仿作,真迹在东京国立博物馆”。
“呃……和狩野小姐画的差好远。”光说出自己的感觉,“看起来真平淡啊。”
“确实,这是仿作。不过,这屏风和熏小姐的风格也不属于同一流派。薰小姐的画风是浮世绘和琳派艺术的结合,用色要绚丽得多。” 佐为说。
光眨了眨眼睛——浮世绘,光勉强知道,但什么是“琳派艺术”?
佐为从光茫然的眼神中察觉到他的问题,微笑道:“‘琳派艺术’就是从桃山时代兴起的艺术流派,又叫宗达派,讲究用色美艳,多用金绿蓝典雅三色,还会用金箔强调轮廓线——这和《舞乐图屏风》的复古雄劲是很不同的。”
“哇,你怎么什么都会!”光赞叹。
“虎次郎很喜欢这些。”佐为笑吟吟道,“小光,你站过来看《舞乐图屏风》,从右扇看到左扇,你看出了什么?”
光不明所以,只得按照佐为指引的从右到左端详屏风。苍蓝色的河流横亘两扇,从画着樱树和松树岸边的右扇潺潺流出,流到左扇的松树和枫树下。而右扇的人拿着乐器,左扇的人跳舞……
慢慢地,光明白了,他说:“这描绘的是季节的流逝,从右扇到左扇是连贯的,是从春天到秋天,舞者在樱花满开的春宴弹奏乐曲,然后在秋天的红枫中用舞蹈庆祝,在漫长的时间中无尽地享乐,是这样吗?”
“小光,你好聪明。”佐为抬扇捂唇而笑。
——在漫长的时间中无尽地享乐。
光喜欢自己的解读。这也是他的心愿。
——希望和佐为在漫长的时间中无尽地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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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声从耳边传来。
一名身穿和服的大叔站在旁边,看着佐为神采奕奕地说:“贵客们好,我是老板,我摆了这六曲一双屏风仿作长达两年。先生,您是第一位看出这屏风奥妙之处的人,今天下棋就不用付费了。”
“这怎么好意思……”佐为下意识推辞。
“不用付费,这是真的吗?”光打断佐为。
穿和服的会所老板点头。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光抢着说。佐为笑了,用折扇敲了一下光的头。这个动作也令佐为感到新鲜。因为……和幽灵时期不同,他真的用折扇敲到光的头了……
佐为正兀自为一些很小的事情感动着,光却浑然不知,跟着老板走进去。
老板把他们都领进棋室。
这才看清楚了人声鼎沸的源头。窗边的角落被客人围得水泄不通,从人群的缝隙里,光和佐为勉强可以看到三个棋盘,有三对棋手坐在那里对弈,啪啪落子声不绝于耳。
由于观棋的人都站着,遮蔽了那坐着的三对棋手的面孔,所以光暂时看不清对弈的人的样子。但是看旁边观棋的人,倒不仅仅是老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甚至有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
“这是怎么了?”光一指他们。
“这是韩国业余国家队的三位棋手,现在不是‘锦绘杯’的第二次半决赛吗,他们趁休息的间隔来京都旅行,碰巧在这里对弈。但由于他们太强了,会所的客人们都想和他们下棋,不知不觉就下起团体赛来……”老板无奈地说。
韩国业余国家队的棋手!团体赛!
光和佐为对视一眼,明显地兴奋起来,他们也挤进人群去看。
果然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韩国业余棋手。光记得大将座席上这个姓朴的业余棋手,看起来就跟自己差不多大,由于他年纪尚轻,大家都叫他“朴君”。
他们代表韩国参赛,对付会所的客人绰绰有余,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在光看来,韩国业余棋手的副将和三将水平一般。但朴君确实不好对付。眼下这一局棋,朴君早已中盘胜了,对手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朴君一抬头,就在这时,和光对上眼睛。
光和他点头,礼貌地笑了笑。他们在业余棋赛的开幕式上打过一次照面。但朴君居然没有点头,而是扬起眉,兀自低下头。
这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意思?
意识到这点,光立刻愠怒地皱起眉。
他一个业余棋手,凭什么……难道韩国的年轻棋手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普遍瞧不起日本同辈棋手,只瞧得上塔矢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