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塔矢,我把选择权交回给你,看你要不要继续视我为对手?”
听到光的问题,亮抿紧嘴唇,脸色莹白如澄净的宣纸。没在下棋,却展现出下棋时才能见到的严肃而深沉的表情,让光在意。
就在亮快要说出答案的瞬间……
蹬——蹬——
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要来了!
就像两个干坏事的小学生被老师抓个现行,光手慌脚乱地把两个空的啤酒罐收到背包里,急忙凑到玻璃橱窗前,装作观赏展品状。
亮则皱紧眉,抱着手臂,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他长这么大,从没做过在博物馆里喝酒这失礼的行为,如果这时被抓到……
展厅大门被推开了,露出一张中年大婶的脸,笑眯眯地通知他们景区展馆将在半小时后关门。
光和亮都说“马上会走”,声音很有默契地重叠在一起,说完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别过脸去。
“不急、不急。”大婶看到是两个英俊少年,忙放柔了语气。时下很少有年轻人愿意欣赏文物了,何况他们看起来连二十岁不到,这位工作人员大婶对他们刮目相看。
“奇怪,怎么有股酒味……” 大婶走的时候喃喃。
她离开后,光把两个空啤酒罐取出丢进角落的垃圾桶。
面对古代棋士的画像,光双手合十默念:“请江户棋士们看在佐为的面子上不要生气,在此喝酒并非冒犯,我刚刚做的是神圣的告解和忏悔……”
光喊亮离开展厅,却迎面对上亮的扑克脸。顿时,空气就像低了几度,亮面若寒霜,生气地瞪着光。
“我都说了不能在博物馆里喝酒!” 亮严厉地责备道。
光此时推开了玻璃门,侧过身子让亮先出去。听到亮的训斥,光翻白眼,反驳道:“说的好像你没喝似的!你刚才喝得比我还快!”
亮青筋一跳:“这都要怪你,进藤,要不是你把酒带进来——”
光反唇相讥:“无论你说什么,你都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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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吵着小学生水平的架,看起来好像和平时没有不同,不知为何,光觉得亮怪怪的。
从亮音调的起伏间,遣词造句的方式中微妙地传递出来,尽管从表面上看不出破绽,但光就是产生了“塔矢还在想佐为的事”的直觉。
光感觉得到,亮的人虽然在身边,但亮的思想和情绪,都在被佐为的真相困扰着。就如古老屋檐底下的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亮的心在黑暗里纠结着。
光才察觉,佐为的事固然压在自己心上许久,但是听的那个人,也许同样倍受冲击、遍体鳞伤。
“塔矢……” 光欲言又止,停在青石板大街上。
亮也停住脚步,侧过俊秀的脸。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光又有时间停止流逝的错觉。
光凝视着亮的眼睛。月色在少年碧色的眼眸里凝了薄薄的一层冰,清冷而柔和。
这不是亮以往看光时那好战而锋利的眼神。
蓦地,光心中一阵慌乱,好像一脚踏空了。
——知道初见时下的那两盘棋不是我,你还视我为宿命的对手吗?
但是这句话,光问不出来啊。
果然,如光所料,说出真相以后,过往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光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他和亮的劲敌关系其实是建立在佐为之上的。如果没有打败过亮的那两盘棋,那么光之棋在亮的眼中,就和社的棋、越智的棋没什么不同。
——这么多年来,你的眼里都没有真正的我吗?
光忽然畏惧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如果亮否定了自己的棋,那么光觉得他一定会崩溃,再也下不出他和佐为满意的棋来。
“我想见sai……藤原先生。” 亮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我会带他跟你下棋。”光保证道。也不知道佐为在京都棋院茶馆怎样了,光看向电车站台的招牌,从背包里取出名叫“kansai pass”的关西交通卡。
“还有——”
光转过头。
月光下,樱花在他身后纷纷如雪落下,亮的身姿一如往常纯净凛冽。
亮说:“谢谢你告诉我真相,进藤。”
这一刻,欣慰的心情溢满光的胸膛。塔矢亮,是这样宽容的一个人。被佐为说对了,亮没有觉得光在骗他,反而无条件地相信光了。
“是我要感激你听我说,帮我承担这一切。”光微微一笑,然而那笑容里有寂寞,“帮大忙了,神父。”
“神父?”亮一愣,想起西方教堂里那种白发苍苍穿着袍子的老爷爷,想不明白自己跟神父有什么关系。
还没亮反应过来,光已经向对面的电车站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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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在京都棋院茶馆找到佐为,令光大跌眼镜的是,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佐为居然还在跟一柳九段对局,表情专注,没留意已接近夜晚十点。
“这是他们今天下的第三盘棋了。”茶馆老板无奈又好笑地对光说。
光难以置信。亮都大老远从东京赶过来了,光把佐为的秘密向亮和盘托出,对于光而言,时间就像过了一辈子,而佐为和一柳却连今天的棋都还没下完。
光想让佐为跟他回去,结果被一柳打断了。
一柳狂热地嚷道:“进藤君,你让我和藤原先生下完!我待会开车送藤原先生回去!我要和藤原先生下棋!”他又强调一遍。听一柳那语气,简直跟撞到了神仙似的,下得乐不思蜀,根本不想放佐为走。
佐为也用力地点头,满脸认真,蓝紫色的眼睛还盯着棋盘:“小光,你先回去。让我和一柳先生继续下——”说着,就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光一头黑线,觉得现在对佐为说话就是对牛弹琴。
佐为和一柳九段!这两个围棋疯子!
跟佐为说声后,光索性自己跑去了K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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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KTV夜唱是许多日本人的习惯,尤其是那些上班族“社畜”。光虽然没这习惯,但伊角、和谷想来,光都会爽快地作陪。
像这样一个人开小包厢唱歌,还是光人生中的第一次。
来KTV是想庆祝自己鼓起勇气对亮说出真相,光认为这是件天大的事情,就算全世界在意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但光还是想好好犒劳下自己。
买了酒,按了首页热门歌曲随机播放的按钮,光边喝酒边唱,那叫一个自在。
零点后,光的脑海里有股飘飘然的舒适感,俗话说“酒精是给成年人的一大礼物”,这话果然不错。
唱了好几首摇滚乐,下一首是一支叫《雪之音》的曲子:“一声叹息,被染成白色,没能说出口,一直在内心绕着远路,确认彼此的想法这种事,十分害怕怎么也做不到……”
“这奇怪的歌!”光想去换下一首,然而头脑和身体变得昏沉。他醉得半躺在了沙发上。
屏幕上只有那首《雪之音》的MV,纯净的白,漫天飞扬的鹅毛细雪,让光想起和佐为看亮的新初段联赛的情形。
光想着那天纯白的初雪,还有棋盘上的热战。
有佐为在身边就够了。
失去塔矢亮的注目和追逐,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选择了告知真相,就要承受相应的后果,成年人要对自己每一个行为负起责任。
这一切本来就是属于佐为的,所以,失去亮的目光,是光本来就应该承受的。
光对自己说。
有佐为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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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KTV喝醉,到拂晓才醒过来,光特地去健身馆冲了澡才回去。一柳果然送了佐为回工作室,两人居然还在复盘。光自娱自乐了个通宵,而两人则硬是下了个通宵。
光啼笑皆非,佐为一天到晚在下棋。他对光再怎么熟悉,都没法发现光昨晚自个儿喝到断了片。原本害怕被佐为苛责宿醉的光,因解除警报而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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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狩野熏并没有回工作室。光替熏接下几个电话,犹豫了半天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熏和海生,但想一想又算了。
四月下旬,天气变得更热了,怕热的光早早换上夏装,他去耐克运动装店买了5号运动球衣和短裤,穿起来凉快、不怕流汗。早上刚吃完西瓜,光躺在工作室的长廊上摆弄着手机。
“真奇怪,业余棋赛过去几天了,池田君和狩野熏在东京还没回来。”光说。
“也许他们几名业余棋手在检讨吧。”佐为温和地说。他和光一起坐在长廊上,把笔记本电脑抱在膝上,和网络棋手下围棋。
现在,佐为已经很习惯用电脑了,只是不会打字。
光说:“更奇怪的是,塔矢亮也跑到京都旁边的宇治去了,他那么想跟你下棋,就是为此来关西的,现在倒好,听我说完你的故事后,一声不吭地跑去宇治。”
佐为听着光说,轻轻道:“小亮的心情也很沉重吧。毕竟,我们的故事也不是简单听听就算了。要接受我们的故事,我想小亮需要一个过程。”
“我怕那家伙钻牛角尖而已。”
光想发信息给亮,打几行字,又不满意,删去了,又打几行字,又删了。他把手机垂下,放在身边,谁知下一秒,手机就振动起来。
是亮?光连忙拿起来,却发现是和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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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光刚接起来,就被和谷的大嗓门打断。
“进藤光!!天野先生和古濑村都说你承认了sai是你的老师!当初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否认?”
“和谷,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光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才解决一个塔矢亮,今天又来一个和谷。
和谷急切地说:“我问你,sai他——”
忽然电话切断了。再打回去,手机里传来欠费的提醒声。光心想也是,到京都以来,一直没机会去softbank运营商门店充话费。
“你下完这局后,把电脑借我,我开个邮箱。”光对佐为说。
一瞥电脑屏幕,sai现在的胜率是223比0,好惊人的数字……
“好哦小光,他快认输了!”
四分钟后佐为果然解决了这个对手,把电脑让给光,自己则在旁托着脸颊,好奇地看光操作。
光滑动鼠标,打开yahoo邮箱的网址。光的邮件地址很好记,是[email protected]。用键盘三两下输入账号密码,紫色的收件箱页面自动出现在屏幕上。
“咦,以前好像没有见到你用这个。”佐为新鲜地说。
“主要是拿来跟棋院请假用的。”光看佐为研究e-mail的样子想笑,“要发手机装不下的长信,就会用到邮箱。”
“我懂了,这就是现代人的信箱。那收信人什么时候会收到你写的信呢?”佐为孩子似地问。
“马上就会收到。像打电话一样。”光用跟三岁小孩说话这么耐心的口吻解释道。
“好厉害!我们千年前送信和收信都要靠牛车送好多天呢。”佐为惊叹,“那小光,你收到过长信吗?”
“呃,棋院的通知信。”
“还有呢?”
“……”
“小光,你脸红了!”
上一次收到长信是在两年前,是藤崎明写来的情书。光当时像收到烫手山芋似地,立刻把情书删掉了,打电话拒绝了她。当然这件事光是打死不会告诉佐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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